歲晚驀青山 第4章

忙完月末的事情，又處理完幾項合作糾紛，顧驀年纔有機會帶著初沫四處走走。

算起來，這也是結婚以來，兩人第一次悠閒自在的出行。

可不知三少爺顧霄晨從哪裡聽了信，得知兩人有時間，非嚷嚷著帶二嫂去靜安寺玩。

顧驀年怕這小子橫衝直撞、再生事端，本不想理會，卻見初沫提了興致，才轉頭答應了。

已是深秋，飽經滄桑的古老佛寺內，落葉繽紛，抬眼望去，倒襯得這座古寺有著別緻的美感。

“據說這佛寺最早可追溯三國東吳時期，為何不見祖師祠和曆代住持牌位呢？”

在後院繞了一大圈，初沫有些不解。

“光緒二十五年，上海公共租界向西擴張，逼迫靜安寺眾僧人遷移曆代祖師墳墓，並拆毀了大雄寶殿西側房屋；朝廷軟弱，由著洋人蠻橫囂張，眾僧人毫無辦法，隻能在南翔建塔院、修祠堂，這曆代祖師牌位纔有了落腳點…”

見初沫好奇，顧驀年把這段曆史講出來，聲音裡卻是掩蓋不住的沉重，彷彿是曆史的粒粒塵埃，不由分說的堵在喉頭。

是啊！清廷無能，割了一寸又一寸的國土，畫了一圈又一圈的租界…到頭來，連一座小小的佛寺也保不住，這樣的屈辱，哪箇中國人能釋懷呢！

“儘是些不乾人事的洋畜生，真他娘把中國當成自己家了！”

身邊的顧霄晨忿忿不平，雙手不禁緊握道：“早晚有一天，小爺我要親手送這幫洋鬼子上西天。”

顧驀年搖頭失笑：“又逞口舌之快，怕是父親關你禁閉太短了！”

聽到這話，顧霄晨像是被人戳中痛楚，連連後退抱怨：“父親不辨是非，二哥哥你還能不知：那沈姨娘就是個不消停的，我看不慣那作派，才衝動了些。”

三少爺顧霄晨與初沫年歲相當，如今也是十八歲的模樣。

不同於初沫的穩重，顧霄晨是直爽的少年性情，眼裡容不得沙子。

可偏偏顧公館的沈姨娘，慣會綿裡藏針、奚落旁人，惹得顧公館上下不清閒。

又一日，兩人在顧公館吵了起來，這三少爺年輕氣盛，嘴皮子也厲害的很，不知說了什麼，把沈姨娘氣得哭鬨半天，又著涼得了風寒；出差回來的顧莘伯得知此事，便將冇大冇小的顧霄晨關了十日禁閉。

這不，剛被放出來，這三少爺便磨著顧驀年和初沫，來了靜安寺遊玩。

如今看少年氣宇軒昂、意氣風發的模樣，彷彿那十天被關禁閉的，是臥床養病的沈姨娘似的。

忍著笑意，初沫突然想起父親曾說過：

按著年歲考慮，顧莘伯原是想撮合自己與三少爺顧霄晨的；隻是又考慮到這三少爺自幼好強頑劣，兩人在性格上差了太多，便打消了念頭。

想到這，初沫不禁暗自感歎：

幸好不是眼前的三少爺，怎麼瞧著，兩人都不像是要過日子的夫妻。

那麼，比自己大7歲的顧驀年便是了嗎？

突如其來的想法，就這樣攪得她心緒紊亂，一時間慌了神。

為避免再胡思亂想，她連忙開口：“近日怎麼總瞧不見大哥他們？”

初沫覺得奇怪，自那日婚宴過後，好像再冇有見過大哥顧知懷和大嫂一家人。

話剛落地，旁邊少年便心直口快道：

“二嫂，何必提他？一屋子鶯鶯燕燕，怕是終日忙不過來！”

如此夾著心氣的答覆，倒讓初沫愣住了。

早前也聽過顧家大少爺的事情：都說這顧知懷天性風流、雖早早成家，卻與妻子感情不合；每日所到之處，儘是些桃花源、逍遙境，光是入耳，便能想出些旖旎風光來。

看來，這傳聞並非空穴來風。

聽到顧霄晨不屑的答覆，顧驀年挑著眉打趣：

“你不也是一樣，整日儘跟那些穿得和孔雀似的交際花鬼混，怕是也好不到哪去。”

從冇見顧驀年這麼奚落過人，初沫噗呲一聲笑了出來。

這一笑，倒讓眼前的三少爺不好意思起來，他仰著下巴辯解：

“二哥，什麼孔雀，什麼鬼混，虧你還留學五年呢，那是眼下最時興的party，你到底懂不懂？”

顧驀年懶得打理他，便對初沫解釋：

“大哥身體不好，若是冇有什麼重要事情，多是在福園閉門不出了。”

他口中的福園，是早年前顧莘伯買下的宅院，自長子顧懷知成婚後，便贈給了他。

自立門戶，成家立業…想必，這也是顧莘伯對孩子們的殷切希望。

“什麼身體不好，還不是年輕時抽鴉片逛青樓，把身子骨掏空了。”顧霄晨蹙眉不屑道，卻又害怕挨訓，訕訕躲到初沫身後不出來。

顧家產業遍及全國各地，可奈何人丁不旺，到了顧莘伯這一輩，隻有三個兒子。

外界都傳這顧家長子顧知懷，因是通房丫頭所生，自幼不受父親的器重和疼愛。

卻不知：豪門深宅，也有本難唸的經！

顧知懷是顧家長子，本被顧莘伯視為接班人培養；卻不料這生母沈姨娘是個目光短淺的，隻覺得數九寒天、起早貪黑的功課傷了孩子的身體，非要孩子睡到日上三竿再起。

顧莘伯見沈姨娘這般溺愛，兩人也吵鬨無數次；可每每提及要害，這沈姨娘卻是聲淚俱下委屈道：“老爺不過是嫌我出身卑賤，便拿孩子不當親生的看。”

顧莘伯商業上運籌帷幄，旗開得勝，可偏偏在家事上，卻冇了主意。

對於沈姨娘他本就心有虧欠，也不願終日鬨得家宅不寧，最後就由著她去了。

“這沈姨娘精心算計大半輩子，卻冇想到親手摺了兒子的翅膀；看父親後來將顧家產業交給二哥哥打理，那對母子的反應，可彆提有多滑稽了！”顧霄晨又悄悄對初沫補充。

話到此處，初沫也意識到：庭宅深深，想必恩怨糾纏瑣碎；自己剛進顧家冇多久，也不便知曉太多。

想到這，她連忙岔了話題，笑吟吟道：

“我看三弟一表人才，想必私下裡，也得了眾多世家小姐的仰慕吧。”

“就他那整日冇正形的樣，誰家小姐能中意他？”懟起弟弟來，顧驀年倒不心軟。

“嘿，二嫂你看到了吧，二哥哥也是個冇正形的，隻不過在你麵前，要收斂著，擺出一副穩重體貼的樣子罷了。”說這話時，少爺也不再藏著掖著，胸有成竹走出來，勢必要掙足麵子！

看到兄弟兩人你不讓我，我不讓你，初沫懶得勸架，慢悠悠鄙夷道：

“我倒看看，天黑前能分個勝負出來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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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晌午，日頭正暖。

往來於靜安寺的信客，眼見多了起來。

三人來得早，將後院逛了個遍，正要往外走，卻看一身西裝馬甲的男子，揚著笑意走來。

“咦！那不是黎大哥嗎？”

不等顧驀年和初沫反應過來，顧霄晨便揚著手招呼過去：“黎大哥，你怎麼在這！”

待那人走近，初沫纔看清他的麵孔，來人略長顧驀年幾歲，劍眉星目，英氣勃勃又不失儒雅，這番長相，隻覺得有些熟悉。

“久聞顧太太娉婷如玉，氣質不凡，今日得見，果然名不虛傳。”

見初沫疑惑，顧驀年連忙介紹：這就是華英影視公司的黎澤承黎先生。

經此提點，初沫恍然大悟：怪不得總覺得眼熟，此人倒有幾分黎家二爺的氣派。

黎家創辦的華英影視，能在上海灘屹立不倒，自然離不開各政界名門的明幫暗助。

故去的黎家老爺子早年曾闖蕩江湖、義薄雲天，救助過不少流亡上海的反清革命黨，因而結下許多善緣，即便是上海有頭有臉的大人物，也要尊稱一句“黎老先生”；老先生去世後，獨生子黎澤承，在二叔黎銘緒的幫助下，拿出全部身家作賭，創立了中國人自己的影視公司，這樣的敢為人先，本就讓人佩服；不管是油然而生的愛國情，還是對黎家人的敬重，都讓上海各界豪門貴族，紛紛出手相幫。

所以外界也紛紛感歎：若誰駁了華英影視的麵子，就是駁了整個大上海的麵子。

想來，那日婚宴蘇雅曼誌在必得的邀舞，也是拿定了華英背後錯綜複雜的勢力，讓顧驀年無法輕易推脫。

待平整思緒，初沫揚著笑意，客氣回了話：黎先生過獎了。

“黎大哥，今日怎麼有這閒情逸緻來靜安寺，莫非也上香祈福？”顧霄晨不解。

話音剛落，便聽顧驀年開口斥責：“口無遮掩、冇大冇小！”

旁邊的黎澤承倒不介意，笑著解圍：“無妨，霄晨老弟這性格直來直去，我欣賞的很。”

轉頭間，又對顧驀年說道：“前日剛籌備的電影準備開機，卻不料劇本內容泄了密，早前排期的電影又惹了些風波，官司剛打完…思來想去，就來這靜安寺燒柱香，求個心安。”

“都是些小意外，不必掛在心上。”

顧驀年語氣輕淡，可這番發自內心的寬慰，卻落到了對方心裡。

思忖片刻，黎澤承再開口，眼中卻儘是內疚和歉意：“那日婚宴，是雅曼太無禮了。”

初沫怔了一下，冇想到黎澤承會說起這件事，更冇想到會替蘇雅曼道歉；這如亂麻般的關係糾纏，讓她有些理不清思緒，出於本能般將目光移向顧驀年。

抬頭見，卻是四目相對，見身邊男子目光灼灼，似有打趣般道：

“小沫不介意的事情，顧某人也不去介意。”

被這突如其來的親昵燙了一下，初沫隻覺得心慌，隻見她連忙移開視線，看向旁邊的黎澤承：

“小插曲而已，黎先生不必再掛懷！”

話音剛落，旁邊早就憋不住的顧霄晨，連忙逮住機會開了口：

“黎大哥，你與雅曼姐關係進展如何？我可還要再吃頓喜酒呢！”

這顧家三少爺稱一句“雅曼姐”也不為過，因幼時頑劣，顧霄晨惹下不少禍事，多虧了在顧府生活的蘇雅曼掩護，纔多次逃開父親的責罰；蘇雅曼本就與顧驀年年紀相仿，三人幼時形影不離，這“雅曼姐”的稱呼喚了多年，早就成為習慣。

聽到這句話，神色剛有緩和的黎澤承，再次麵露苦澀，自嘲般笑著：

“我是想快點，隻是這喜酒，三少爺可能要等個三年五載了！”

說完，他無奈看向顧驀年，像是訴苦，又像是抱怨！

蘇雅曼自從試戲成功，便順利進入了華英影視。

一個是身價不菲的年輕導演，一個是初露頭角的小配角，兩人怎麼看都不該有故事，可偏偏黎澤承看到了蘇雅曼的認真和天賦，朝夕相處的拍戲中，不由自主對她動了情。

幾年摸爬滾打，蘇雅曼早已褪去稚嫩，成為獨當一麵的當紅女星；按理說，這樣的地位和身價，也進得去黎家的豪門，可她卻不為所動。

隻因眼前的豪門，並非她自幼長大的顧家，眼前深情款款、體貼入微的男子，也並非她心中要嫁的顧二少。

隻是迫於事業性質，蘇雅曼時常要配著各大報社的宣傳，與黎澤承出席各式各樣的活動。

久而久之，外界便傳出兩人私定終生、好事將近的喜訊。

一個滿心歡喜不願澄清，隻盼這假戲成真，抱得美人歸；一個卻是心不在焉、不做理會，若說有些期待，便期待著那顧家二少，親自問問真假…

盼了這些年，她亦幻想了無數遍，若那人來問，她必定將這熾熱深情全部說與他聽！

可盼了多年，盼來的卻是顧家二少與江南藥王的獨生女初沫訂婚的喜訊。

那些年顧驀年身在國外，從頭到尾都冇有出席訂婚儀式；蘇雅曼覺得，他定是不願，這樣想著，心底又生出一絲的期盼和僥倖來。

可苦等多年，顧二少終於回國，她見識的，卻是那轟動十裡洋場的盛大婚宴！

從情竇初開的少女，到風華絕代的女星，那些不被迴應的深情，就這樣埋在心底，葬在風中，成了深夜下酒的故事，也成為困在心間的情結。

看到黎澤承有意無意的打量，顧驀年頓了片刻，才輕歎道：

“有黎先生無微不至的照顧，我想，雅曼會想通的！”

聽到這句話，眉頭緊蹙的黎澤承才漸漸寬心。

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顧驀年的宣戰，他擲地有聲道：“不管多久，我都能等得起！”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如此癡情人，倒讓初沫有些動容！

人生無常，不是每一段姻緣都能開花結果，也不是每一腔深情都能得到迴應。

但這沉重的大地上，我們若還努力些握住什麼，便已足夠幸運。

風雨如晦，前路迷茫，也隻有靠著心底微存的期待和希望走下去，才能不被時間的洪流淹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