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晚驀青山 第3章

“少奶奶，少爺剛纔來電話，說今晚還要去趟碼頭，不能回來用晚餐了。”

雲菱從客廳走過來，滿臉儘是無奈。

“這有什麼，我們先吃就是了！”初沫看著這個垂頭喪氣的小丫頭，笑著寬慰道。

“這都好多天了，怎麼儘忙不完的事情；少爺整日早出晚歸的，這顧安也不勸著點…”

初沫懂雲菱的心思，這左右的埋怨，說到底是為了她與顧驀年的感情考慮。

算起來，兩人結婚也半個多月了，每天見麵的次數卻屈指可數。

雲菱心性耿直，以為兩人鬨了彆扭，少爺才整日早出晚歸。

猜到這丫頭的心思，初沫不禁笑了，打趣問道：“少爺原是這麼小心眼的人嗎？”

“那自然不是的，少爺性格向來寬厚，待我們下人都十分周到，更何況是少奶奶呢！”

怕初沫誤會，雲菱連忙擺手解釋。

兩人雖說笑著，可初沫隻覺心裡隱隱不安。

“隻願彆出什麼事纔好！”她暗自祈禱。

民國已建十一年，可放眼望去，卻仍是禍事頻出、家國不安。

先是直係軍閥曹錕以武力驅逐黎元洪，賄選為大總統；引得上海、浙江、安徽、廣州等省市一致討伐。

遍地硝煙中，又逢百年難遇之大旱，無辜百姓死亡已十萬餘人。

作為救災重要通道的顧家航運，困於長江水域驟然下降，隻能捨棄原定的運輸方案，由小型貨輪不分晝夜輾轉武漢港口，再經臨時組織的軍用卡車迅速北上，送至嚴重受災區。

如今南北分裂，硝煙頻繁，怕是這顧家航運，亦是路途多舛。

直至半夜，前院才傳來汽車的轟鳴聲。

又等了許久，臥室門口響起輕緩的腳步聲，初沫連忙起身，打開床頭處的水晶金銅檯燈：

“你和顧安吃晚飯了嗎？”平淡的語氣裡，又透露著幾分關切。

看到迎麵走過來的初沫，顧驀年有些意外，下意識開口：“這麼晚了，怎麼還冇睡？”

說話間，將深色西裝外套順手搭在靠窗的紫檀木軟塌上。

那日從顧公館回來，因為聽初沫無意說起，很喜歡顧公館房間內的擺設；顧驀年便派了人，重新收拾了梧苑樓上的臥室，也在床側麵靠窗處，安置了一張模樣相同的軟塌。

他倒細心：知道這有名無實的婚姻要延續下去，卻不能日久分房惹得傭人們亂猜，放張軟塌算是兩全其美。

想到這，初沫纔回道：“許是白日太閒了，晚上毫無睏意。”

說話間，目光挪向眼前的男子，見他身上隻穿件單薄的襯衫，於心不忍道：“整日早出晚歸，該穿厚些！”

“忙起來總忘，還多虧少奶奶提醒了！”他笑著打趣，卻心不在焉。

“可是出了什麼事？”看顧驀年心緒不寧，初沫開了口。

“瞞不過你…”顧驀年走向鬥櫃處，將剛開封的紅酒，慢慢斟入兩盞乾淨的高腳杯中；其中一盞遞給初沫後，才補充道：

“碼頭處的工人們，與英商太古輪船公司又起了些衝突，不用擔心，已經解決了。”

英商太古輪船？聽到這個名字，初沫大體明白了。

自道光二十三年清廷簽訂喪權辱國的《南京條約》，設五口通商後，上海正式開埠；無數外資紛紛湧進其中，開行棧、設碼頭、劃租界、辦銀行…幾年過去，這個原本不起眼的沿海小城卻迅速取代廣州，成為中國最大的貿易港口。

隻可惜國家羸弱，洋商肆意橫行，其中以英商太古、怡和、日清的外輪公司，更是橫行長江多年，毫無忌憚。

初沫嫁入顧家時間不長，卻清楚知道：十裡洋場的眾多貨輪港口，能真正與囂張氣焰的外輪公司抗衡的，怕是也隻有顧家了。

想必今日在鄰近碼頭處，太古輪船的職工對顧家工人態度囂張，才又起衝突。

這樣的事情，已經不是一兩次了！

身為堂堂正正的中國人，卻要在自己的國土上，遭受洋人的輕蔑和排擠…這樣的屈辱，試問何人能忍！

想到這，初沫隻覺得心堵。

像是看穿她心事，顧驀年開口安慰：

“彆多想了！這樣的時代會過去的！”

“前朝彎下的脊梁，我們這代人總會一點點挺起來；前朝失去的尊嚴，我們這代人也會一分分掙回來！”

他語氣清朗，卻也擲地有聲。

是啊！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

前路渺茫怎樣，粉身碎骨何惜…隻要他們這代人還活著，那麼一切就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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淒清早霜降，淅瀝微風起…

寒秋將至時，已是月末。

“少爺，禮物都準備好了，可以出發了！”顧安從外麵走來，恭敬道。

今日是永盛百貨公司開業的日子，那晚婚宴上蘇雅曼又特意提醒過，場麵必是上海商界大佬雲集，顧家自然也馬虎不得。

顧驀年合上報紙，望了二樓處一眼，饒有興致道：“少奶奶還在更衣，自然要再等一等。”

話音剛落，便聽到樓梯處傳來輕盈的腳步聲。

聞聲抬頭望去，卻讓人不由怔住！

隻見女孩一身香檳色緞麵魚尾禮服，自樓梯款款而下，本就玲瓏姣好的身材一覽無餘；及腰捲髮今日盤成髮髻，用晶瑩的珍珠髮夾妥帖固定，白皙的頸間，同樣佩戴了一條細細的珍珠項鍊來點綴。

如此低調也精緻的裝扮，襯得十八歲的初沫清新恬靜，卻也嬌俏搖曳、風華絕代。

被顧驀年盯了半天，站在樓梯上的初沫，反倒倉促不安起來：“是不是…不太好看，我要不…”

“很美！”男子溫柔又不失堅定的語氣，打消了初沫本想再去換一身的念頭。

正欲往下走去，卻見顧驀年從沙發站起，雙手背在後麵，噙著笑意走來。

待走近後，，才款款伸出手，笑意盈盈，眸底卻儘是柔色：“走吧！”

望瞭望門口的顧安，初沫才後知後覺般，將手放在他的掌心處。

待十指合攏，寬大手掌傳來的溫熱觸感，像是憑空而生的藤蔓，自下而上纏至心間，讓人心跳忍不住加速。

倉促間，她想抽回手去，卻清晰感受到：那寬大手掌，又增加了些力度。

再抬頭，隻見候在旁邊、拿著兩人呢子外套的顧安，像吃了蜜糖般咧嘴笑著！

汽車停靠在南京路的永盛百貨公司門口時，早已是賓客如雲，人頭攢動。

剛進入宴廳，便見身穿黑絲絨鑲鑽長裙的蘇雅曼，款款走來。

作為上海家喻戶曉的當紅女星，蘇雅曼早就被永盛百貨公司請來，為自己產品做代言宣傳；今日開業典禮，自然也是以座上賓的身份出席。

“才半月不見，顧二少倒是清瘦了些！”蘇雅曼打趣著，眼中卻儘是關切。

“雅曼，今日怎不見黎先生過來？”顧驀年淡淡開口，又像是打趣。

聽顧驀年這麼一問，蘇雅曼眼底閃現一絲失落，而後又被盈盈笑意覆蓋了去：

“我說這顧二少，這秋寒露重的季節，等不來你一句關懷，開口閉口就是黎先生，如今掃興的很！”

聽到這幽怨的語氣，初沫渾身不自然，隻想找個理由避開，彆耽誤這兩人舊情重續的機會。

正欲開口，卻聽顧驀年冷然道：

“雅曼，要鬨到何時！”

見他神色冰冷，眼前的女子倒也收斂不少，幽幽開口：

“華英影視那邊，有幾部電影要排期，澤成走不開，所以由黎家二爺代為出席。”

順著蘇雅曼目光瞧去，初沫才發現，不遠處的人群中，一位年近五十、拄著文明棍的先生，正笑嗬嗬與周圍人交談。

想必，那就是黎家二爺黎銘緒了！

中國電影市場正是起步初期，卻已有兩家獨占鼇頭：一是在東南亞做橡膠起家的香港霍家，二便是這十裡洋場，以二爺黎銘緒為首的華英影視。

剛纔蘇雅曼口中的澤成，就是這黎二爺的親侄子，也是上海影視界著名導演黎澤成先生！

早就想認識下那位年輕有為的黎先生，隻是今日無緣相見。

想到這，初沫隻覺得遺憾！

“少奶奶果然是標緻的江南美人，天作之合的姻緣，多少人用儘一生，也不敢想。”

麵前的蘇雅曼淺淺開口，打斷了初沫的思緒。

抬頭見，隻見眼前女子揚著明媚的笑容，柔綿風情的眉目裡，是發自內心的羨慕。

初沫客氣笑道：“蘇小姐是名揚上海的當紅明星，這樣的耀眼，纔是初沫羨慕不來的。”

剪綵儀式結束後，作為永盛百貨代言女星的蘇雅曼，登台獻了兩首曲子後，便稱事務繁忙，早早離開了典禮現場。

走之前，特意又與初沫打了招呼，對於身旁的顧驀年，卻隻瞥了一眼就離開。

“如此彆扭的心性，怕是要顧驀年私下一頓好哄才行！”初沫暗自揶揄，不覺露出幸災樂禍的笑意。

“想什麼呢？”顧驀年將切好的蛋糕，輕輕遞到初沫麵前。

“冇，冇什麼…”初沫定了定神，接過來專心吃起來。

沉默間，前方傳來乾淨磊落的聲音：

“顧老弟，多年不見，彆來無恙~”

隨著聲音望去，隻見一位身著長袍、麵容清瘦的男子走了過來。

雖素淨長衫，卻一身清貴，明明與顧驀年歲數相仿，眉目間卻是飽經風霜後的沉穩冷靜。

初沫自然認得此人，他便是剛剛在開業典禮上講話的方傳沆先生，也是永盛百貨公司的創始人。

在路上時，初沫聽顧驀年提過此人的傳奇經曆。

方傳沆大顧驀年5歲，少年時在中西書院讀書，兩人就有了交集。

在頻遭外敵欺淩、國內工業凋落的風雨亂世中，這位方先生走得，亦是尋求民族出路的艱苦之路。

早在方傳沆18歲那年，他便與親友合資開辦瞭如鼎豐琺琅廠、龍華製革廠、硫酸廠及橡膠廠等眾多化學工業；這些企業均屬國人首創，自此方傳沆這個名字，再添中國實業救國道路的風骨與傳奇。

待握手寒暄後，方傳沆打趣顧驀年：

“顧老弟真是好福氣，娶得江南藥王的千金，怕是睡覺也會笑醒吧。”

此話一出，倒惹得初沫不好意思了：“早就聽聞方老闆的經曆，初沫佩服！”

實業救國這條路，看似擲地有聲、豪言壯誌，實則星夜黯淡、前路難尋。

早年方傳沆與親友們創辦的一係列化工廠，最終因為資金薄弱，洋貨充斥，先後倒閉。

挫折接踵而來，親友們紛紛勸他停業，方傳沆卻道：“古往今來，凡成就大業者，絕無不先作犧牲者。”

後期更是不惜典當家財甚至衣物，再尋實業救國的一絲契機。

五四運動後，我國民族工商業終於有了轉折點；各地同胞均以買過國貨為榮，各商店、攤販紛紛向方家創辦的中化社訂購牙膏、化妝品、毛巾等商品，隨著訂貨批發者紛至遝來，即使加班生產也供不應求。

“顧太太過譽了！方某時常遺憾：自18歲立誌實業救國，卻幾經坎坷，磕磕絆絆的十幾年，倒讓洋商占儘先機。”

今年年初，對中國市場覬覦已久的英國利華公司，在上海設立洗化用品公司，企圖壟斷長江以南市場。

與此同時，方傳沆南下上海，迅速籌建第二廠，也就是今日開業的永盛百貨公司，生產肥皂、甘油、薄荷油，蚊香等本土產品，為得就是將外資擠出中國市場。

“方大哥此來上海建廠，不隻是挫一挫洋商銳氣這麼簡單吧！”顧驀年認真問道。

上海南京路東段早有福利、泰興、彙司、惠羅四家洋商百貨公司的開設；方傳沆雖將商場選在南京路西北角，可總工廠卻設在臨近顧家港口位置，與商場位置並不近便，怕是另有深意。

“不瞞顧老弟，此番南下，諸多要事還得靠顧家相助…”

見兩人聊起正事，初沫也不便在旁；輕輕打了聲招呼，便獨自退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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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流如織的宴廳裡，來了不少達官顯貴，舉著香檳相互致敬。

陪同丈夫們前來的太太們，則笑靨如花般圍在一處，說著今天的熱鬨，約著明日的麻將局。

如此熱鬨的場麵，讓獨自坐在沙發角落的初沫，顯得形單影隻。

不過，幾位官太太模樣、裝扮華麗的中年女子，儼然冇有注意到初沫的存在，坐在後排沙發處閒聊天打發時間。

“要我說，今日這蘇雅曼也算出儘風頭了；能讓永盛百貨的方先生親自邀請，怕這演藝圈裡當屬頭一位。”

一位身穿墨綠旗袍的中年女人開口，惹得旁邊幾位太太笑開了。

“看她今日春風得意，那又如何？終究是不被顧家接受的卑賤丫頭，還妄想嫁給顧二少爺，這樣的白日大夢，恐怕也隻有她蘇雅曼做的踏實，卻渾然不知。”又有人不屑道。

“哦？這倒冇聽說，看來今天又要漲見識了”中間一位較年輕的太太，饒有興致開口。

“你這倒孤陋寡聞了！”開話匣的那位婦人數落完，又急忙向眾人講了起來。

“這蘇雅曼自幼喪父，大字不識的母親走投無路，才攀了幾道遠房親戚的介紹，來到顧家做傭；雖是下人的孩子，好在顧家老爺心善，讓她有了讀書識字的機會；誰料這蘇雅曼不知好歹，竟有了嫁給顧二少的打算。”

“那如今又怎是華英影視的紅人呢？莫非也是顧家捧的？”眾人不解。

“那自然不是！依著顧家的打算，本想讓她好好讀書，將來也好在外謀生；誰料這蘇雅曼另有打算；為了讓顧家瞧得起自己，也為了抬高身價，如願嫁給顧二少，索性偷偷去了華英公司試戲，冇想到，這一試，還真成了…”

話音落到初沫耳中，她本不想理會，卻又忽然想到：

或許，這便是老天賞飯吃！

蘇雅曼生來就是美豔絕倫的女子，單是一雙杏眼秋波瀲灩，就讓人深陷其中的嫵媚和風情；

不管是窈窕出眾的身段，還是那精緻小巧的臉蛋，都是最適合上鏡的。

“再後來呢？外界都傳顧二少與蘇雅曼有過一段情。”其他人繼續追問。

“要說這件事也奇怪，早前在顧府時，這顧二少隻把她當妹妹看，後來蘇雅曼的母親意外去世，顧二少便對她無微不至起來；想必，也是心生憐惜、日久生情吧。”

“可這飛上枝頭的麻雀，還真能變鳳凰？”

不知誰說了這麼句話，惹得一群人花枝亂顫，咯咯笑出了聲來。

坐在前排的初沫皺了皺眉，隻覺得萬分聒噪，便徑直起了身，往後門走去。

又是那位身穿暗綠旗袍的太太，瞧著這曼妙身姿，忍不住開口打探：“那是誰家的小姐？”

眾人抬頭望去，卻說不出個所以然；過了一會，是年紀較大的一位太太疑惑開了口：

“今日顧二少來了，莫非這就是顧家的二少奶奶？”

想到剛纔的聊天內容，眾人麵麵相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