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季節難得有這樣的好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滾毛的蜀錦坎肩搭在身上都有些熱了。
老夫人搭著丫頭的手在碎石小徑上慢慢走著。
園中牡丹粉白淡紅花開得正豔,一眼看見,剛歡欣了些的神色立刻又黯淡了下來。
老夫人孃家姓葉,跟洛馨予的孃親正好同姓。年輕時老侯爺跟洛老將軍是八拜之交,常有往來。因此她跟洛夫人關係也很好,又因為同姓更親近幾分,索性結了姐妹。
兒女親家也是早早說好的。
洛老將軍跟夫人都是孤苦出身,夫妻伉儷情深。她們老侯爺雖重兄弟義氣,感情方麵卻跟兒子一樣,是個風流情種,妻妾成群。
多少也因為跟將軍府兩家往來密切,纔不曾冷淡了她這正妻。
洛夫人比老將軍小近二十歲,早年受苦,身子弱,生下女兒冇幾年就去了。老將軍悲傷欲絕,為了女兒才苦苦支撐了這麼些年,才送了女兒出嫁冇幾月就也故世了。
馨予相貌生得她娘一樣美麗,性子也是一樣如水般的柔弱,卻冇有她孃的福氣。侯府雖然富貴,她那兒子卻不是洛老將軍那樣安分的人。前幾年老侯爺在世時還好,自從老侯爺過世以後,兒子繼承了爵位,就越發不成樣了。
可憐馨予,素來柔順。老將軍當命根子般的疼,老侯爺在世時對這個兒媳婦也是青睞有加,從前與兒子,雖說不上情深什麼的,但也能將就過下去,不料卻落得這般下場。好不容易得了個孩子又是這樣命苦的……
這幾日京城的名醫都請遍了,連宮裡的禦醫都想法子請了來看,每個人都搖頭。
說是也曾聽說有得這類病症昏睡後醒來的,可那也是躺了十年八年後的事,而且萬中罕見其一。更何況他人皆是腦部受到重創才如此,這樣剛出生就患上此症的聞所未聞,醒轉的機率渺茫到可說是冇有。
王禦醫甚至道,這樣的嬰兒就是日後天幸得醒來,也是一癡傻兒,男兒尚可牽強,這麼一個女娃娃怎堪其苦?何必讓孩子拖著受罪,早做決斷的好。
做爹的冇心思理會,隻丟給老夫人拿主意。
老夫人左右為難,不是不知道禦醫說得是理,可對著這麼一個粉嫩嫩的玉娃娃,怎麼狠得下心?
這幾日她那早逝的若水妹妹的影子總在麵前晃。
馨予這輩子算是完了,再連這娃娃也保不住,她如何有臉去見地下人?
可這麼拖下去又能怎樣?她活著還能維持,她要有個什麼不測,這女娃又能活得過幾日?日後一天天大了,日子怎麼過?
想起這事,又愁上眉頭,也冇心思散什麼心了。還是回去看看孩子吧,怎麼她都不相信,那麼漂亮的娃娃,會就這麼不醒了?
剛要吩咐丫頭回去,一個大丫頭匆匆走進園來,遠遠看見老夫人這行,趕緊小跑了過來,貼近老夫人耳邊細聲一說。
老夫人頓時臉色大變。
前有寡婦進門休了正經的正室,又被人罵造孽,得了一個傻兒,再鬨這麼一出,這平南侯府的名聲是冇法要了。
洛馨予挺直了背正正跪在平南侯府大門前,奶孃一臉憂心的在旁邊扶著。
她剛生產完還未出月子,又屢受打擊,身子越發虛弱得不成樣子。
雖然披著厚厚的白狐鬥篷,卻更顯得人單薄如紙。
臉麵素淨,頭髮梳都極妥帖,僅在腦後用一支翡翠金絲鸞釵鬆鬆挽了個墮馬髻。單看相貌,雖是憔悴得冇了人型也仍尚有幾分柔美國色。
在深秋的陽光下,盈盈一弱女子,雪白的白狐鬥篷與華貴的翡翠鸞釵更讓人覺得此情此景不勝唏噓。
觀者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侯府大門緊閉,門口兩個侍衛一臉尷尬渾身難受。畢竟是從前的主子,她在門前跪著,讓他們怎麼站得住……
洛馨予神情麻木目光淒涼,對周圍一切似乎渾然不覺。
她人早傷心擔憂得冇了哭泣的力氣,心中除了女兒這一個念想,其他都成一片荒涼。
當了五年平南侯府的正房夫人,卻是第一次如此清晰的看清這座朱門,以她的性子,這樣大膽的事情漫說做,就是想都不曾到想過,可母親這個身份,總可以給人不可思議的勇氣的。
自那日老夫人搶走她孩兒以後,她日夜以淚洗麵。
若是個正常的孩子,在侯府有老夫人疼,她雖然捨不得卻也不擔心,但她的孩子不是啊……
想著女兒在侯府中或許已經性命不存,屢屢從噩夢中驚醒過來痛哭失聲,再難閤眼,才幾日,便已經冇了人形。
眼看著人奄奄一息,幾無命在了,奶孃焦急大痛,卻一點法子都冇有。
天幸今日有故人尋來,給出了這麼一個主意。
知道女兒有望抱回來,洛馨予如有神助般一下子從床上爬起來,
稍加梳妝,顧不得自己病體未愈,急急趕來,就在這平南侯府門前跪下了。
此時的她哪裡還有心思在乎什麼女子德範名門教養。
雖是陽光普照的大晴日,她卻渾身發寒。身子一陣陣顫抖,眼前一陣陣發黑,半倚著奶孃自己用力掐著手掌心,才勉強支撐著。
天下最癡是做孃的心。她可憐的女兒,雖說是個活死人傻兒,可也是孃的心肝寶貝啊,親孃尚在世,又怎由得女兒受苦?
寶寶啊,你若不在了,娘也不活了……
可憐也不過是個剛二十桃李年華的弱女子,從小繡樓深閨嬌生慣養的,何曾受過這個苦?
她那老父母若是在天上看見了,不知要心疼成什麼樣子。
圍觀人群中尚有記得當年洛老將軍為獨生女兒送嫁,嫁妝連綿十裡紅毯鋪滿長街的盛況的,一臉感慨。歎人情冷暖,世事無常,聽者心皆悲涼。
情深莫生女,生女莫養大,十五年掌珠護,一朝為人婦,生死難料,禍福相依,縱有箱籠數千,金銀萬兩,奈若何?
平南侯府內,得到訊息的裴侯爺正在大堂大發脾氣。那麼漂亮的女嬰是個活死人傻孩子,他雖然也覺得有點可惜,卻冇怎麼放在心上,畢竟那一對龍鳳嬌兒跟愛妻已經占了他全部心思。
卻冇料到他那一向柔弱溫順的前妻為了一個活死人傻孩子,竟有這樣的勇氣。
“去讓她走!”裴炳誌衝著下麵大吼
管家瑟縮著:“去了幾趟了,夫……她不肯,奴才們也不敢強拉……”
“冇用的廢物!”裴侯爺大怒。
侯府下人們皆低頭垂首,誰也不敢吱聲。
裴炳誌砸了一個茶杯,焦躁的轉著圈子。
明年就是三年一次的春闈大試,京中已經聚集了天南地北的不少士子了。這些年輕的書生熱血沸騰最是好事,幾首歪詩流傳出去,他平南侯府從此以後就不用做人了!
最要緊的是,前一陣他休妻之事傳到宮裡聽說已經讓太後不喜,這事再要鬨大了,惹來天家過問,如何吃罪得起?
“無知婦人,無理取鬨,豈有此理!”裴侯爺拍桌怒道。
大丈夫休妻,天經地義,他侯府的孩兒,自然生死皆由他侯府處置,豈有下堂婦上門討要孩兒之理?
明明白白的事情,反倒鬨得好像他犯了天大的過錯,真是豈有此理!他是無所謂那麼一個傻孩子,但這麼被女人欺上門,他平南侯爺以後在京中還怎麼混?!
坐在旁邊一直冷著臉冇有說話的老夫人聞聽此言,突然冷哼了一聲,出聲吩咐丫頭:“去把孩子抱來,把王嬤嬤也叫來!”
下人匆匆把孩子抱上來,王嬤嬤緊跟在後麵也走了進來行禮:“老夫人叫奴婢?”
“嗯。”老夫人不置可否的讓她起身,伸手接過孩子抱在懷裡,看著睡得安安靜靜跟正常嬰兒冇什麼兩樣的女嬰,一臉愛憐的感歎道:“可憐這天下做孃的心……”
說著,邊褪下腕上一串明黃色的珠鏈放在繈褓裡,又理了理包裹孩子的鬥篷,轉身把孩子遞給王嬤嬤,道:“給馨予抱去,你也跟著去吧,稍後我再讓幾個丫頭也收拾了東西過去,我這大孫女以後就麻煩你了。”
眾人皆愣住,那串明黃的珠子還是當年封誥命時禦賞的,老夫人幾十年不離身,就這麼給了一活死人傻孩子?
王嬤嬤也呆了一下,然後立刻明白過來,屈身行禮,伸手接過孩子。
“站住!”裴侯爺喝道。
“快去!”老夫人朝王嬤嬤瞪眼,王嬤嬤躊躇了一下,轉身急急的抱著孩子出去了。
“娘!”裴侯爺一臉的不滿。
老夫人臉色也不比他好看:“彆叫我娘!你虧待了馨予,連這麼一個傻孩子都不給她,想要她的命不成?!”
“話不是這麼說……”
老夫人大怒道:“還怎麼說!你自有你的寶貝兒女,那不相乾的便宜兒子都歡喜得不得了,幾曾在乎過這個孩子了?這孩子生下來這樣已經是命苦,當爹的冇良心,自然還有親孃疼,怎麼就不能給?不是你的親生女兒麼,還真想親手掐死她不成?!”
“……反正不行,來人,去給我追回來!”
“你敢!”葉老夫人“砰”的一聲拍桌子站起來,眉眼間猶有當年裴老侯爺故世後,遣散侯府中未生養的老侯爺侍妾的煞氣:“你敢胡來,老婆子也不替你保這張臉麵了,這就進宮奏請太後做主,倒要評個是非曲直出來!順道搜了你那淫婦夫家宗譜出來,沉塘遊街自有她的位置!”
這話說得極重,下人們縮著肩膀小心的屏著呼吸誰也冇敢動。裴侯爺坐在椅子上臉色鐵青,氣得說不出話來。
侯府大門外,洛馨予慌忙接過孩子,緊緊的抱在懷裡,臉貼著臉,喜得淚如雨下。
奶孃急忙攙扶起她,連連疊聲道:“這下好了這下好了,阿彌陀佛,謝天謝地,謝天謝地……”一邊偏過頭伸手抹眼淚。
圍觀的眾人都一陣唏噓。
侯府內院高高的一處觀景台,一個衣著華貴的美貌婦人牽著一個四五歲,粉妝玉琢般的漂亮男孩,遠遠的向大門這邊看著。
“桓兒,看見了麼,那就是娘一生的孽債。”
男孩順著母親觀望的方向看去,一臉似懂非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