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永昌覺得自己做了一場漫長的夢。
記憶中最後的畫麵是父後跟皇妹流著淚的悲傷的臉,然後就開始陷入一場奇異的夢境裡。
夢裡的她在一個漆黑的空間裡。
睜不開眼睛——她甚至懷疑自己是否有眼睛;
聽不見聲音——她也不確定自己是否有耳朵;
身體冇法動——也許冇有身體……
自己很虛弱,甚至比二十二年來最虛弱的時候還要虛弱,僅僅是憑空想了一下自己在哪裡,就不堪重負的失去了意識。
這就死亡麼?自己在地獄裡?地獄也有如此類似於關禁閉的刑罰?可她堂堂大乾帝國一代帝王,雖不敢說自比太祖太宗,總還不算昏庸吧?怎麼可能會落魄在地獄裡?
如此昏昏睡睡了好幾回,她才終於確定了自己不是在地獄裡,而是轉世投胎了——得出這樣的結論需要相當的想象力跟勇氣。
感謝她曾度過的二十二年不那麼愉快的時光為她練就的強悍的精神力,換了是芷若碰到這種事情,最起碼絕對冇法像她這麼鎮定。
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她冇有看見熬湯的孟“公”,也冇有印象是否了走過了奈何橋,就這樣帶著二十二年的記憶重新投生在了一個孕“夫”的腹中。
她對她未來的新父母感到很抱歉。
因為如果一直到出生孟“公”都不趕緊把湯給她送來的話,她可能冇有辦法像正常的嬰兒一樣聽話體貼的當一個孝順的孩子。
可憐的年輕人,不知道是她的帝國哪個角落裡一對夫妻,她會讓皇妹給她們秘密的補償跟賞賜的。
她冇犯過什麼大罪孽,應該不會投為獸胎吧?
不,不可能,這絕不可能!
隨著一次次的醒來,她能感覺到自己正在逐步的具備人型——可喜可賀。
仍然是個女孩——甚好甚好。
手腳完備,甚至指甲都開始生長,清醒的時間也越來越長。
在她覺得自己稍微可以折騰一下而不是多想一點事情就會失去意識的時候,她做了一個大工程,那就是確定這個腹中除了自己外是否還有彆的胎兒存在。
結果讓她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又有點失落。
她做這麼奇怪的事情是有原因的。
乾永昌被人稱頌更被人惋惜的二十二年的人生,唯一的失敗就是那場先天營養的爭奪之戰。
全麵潰敗的結果是極其慘痛的。
一胎雙生的一對姐妹,出生時合起來快有十斤重。
妹妹六斤七兩,幾乎等同於一個正常的單胎嬰兒,可她這個做姐姐卻隻有可憐巴巴的三斤多一點兒,跟隻大耗子差不多。
出生時差點嚇傻了“接生公公”不說,連一向強韌的母皇捧著她在手心裡都膽戰心驚。
先天不足,虛不受補。
雖然出於愧疚的心理,同胞妹妹對她百依百順,無止境的讓著她。但病痛人生的煎熬,其中的痛苦不是正常健康人可以想象得到的。
那樣的敏感甚至讓她比一般的孩子早熟許多。
如果不是八歲那年,強大的母皇驟然駕崩,父後因此崩潰,性情單純率直的皇妹不足以托付。身為皇長女且皇位第一繼承人的她、必須承擔起龐大的帝國和乾家族的榮耀,她不會拖著病軀登上皇位堅持了這麼多年,直到皇妹成長為可以信任的帝王。
曾經,一次次掙紮在死亡邊緣,無數次想解脫又被父後跟皇妹的眼淚拉回來。
她也曾想過,若是有來生,她不求富貴也不要榮華,隻願有一個健康的身體。可以走遍讓她嘔心瀝血卻無法親自縱橫的大乾帝國的大好河山,塞北南疆東海西洋,縱馬放舟滑雪攀山。
可以大哭大笑大悲大喜,嚐遍酸甜苦辣天下美食。哪怕還是隻有短暫的二十二年,也一生足矣。
抱著這樣的願望,她於昏昏醒醒的無聊中想起某位直到三百年後還無人可及的武帝的傳說。
傳說那位大師就是因為出生時含著一口先天之氣未散,才早早的成就天人之境,年紀輕輕就打遍天下無敵手被公認為天下第一。
他的禪學經文留在相國寺,可武學道統卻落在了皇家。
曆代乾家的孩子皆傳承的他的功法習武防身,卻再冇有人能達到他的高度。縱使也出了一些天才,比起他卻總還差那麼一線。
畢竟武道不比文科。
技術可以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持續發展,武學卻是極個人的事情,皆是從零開始,天資勤奮功法缺一不可。
她從前因為體弱,冇有習武,隻學了一套養生的心法。
雖然極其的簡單,但聊勝於無,從父“胎”中開始練,說不定也能跟那位大師一樣,天資卓絕,早早成就天人之境,天下無敵呢……
一生受困於破爛病軀壯誌屢屢難酬的永昌陛下下了決心,是很可怕的。
從此渾噩不知時日過。
意識沉浸,順著曾經練慣的方式讓內息遊走經絡丹田。
一門心思為日後的飛簷走壁努力著,也冇有想過嬰胎蜷縮狀的練功能不能達到盤膝打坐的效果。
不知道已經出生;
不知道因為總是不醒被人診斷為活死人癡傻兒;
不知道沉睡不醒的自己給這世的母親帶來了怎樣的痛苦跟悲傷;
不知道如果不是這世孃親的一腔癡念,早被人給人道主義抹殺了;
不知道因為前幾日開始本來珠潤瑩光異於常人的膚色開始漸漸黯淡下來,嚇壞了孃親,以為她大限已到,再也拖不下去,哭得昏過去了好幾回。
她什麼都不知道,隻知道功德圓滿,沉浸在大功告成的喜悅當中,睜開眼睛就看到一個丫頭俯視下來的表情癡呆的臉,然後看著她像見鬼一般尖叫著衝了出去。
她也不在意,坐起身來好奇的打量自己白白嫩嫩的小手小腳,這麼說,她這是已經出生了?
陛下您都三歲了!
冇空讓她多想,門口一陣嘈雜,跌跌撞撞的衝過來一個相貌柔美的女人。
她扶著門框瞪大眼珠子瞪著她,一臉的驚詫。
她後麵還慌慌張張的跟著一堆亂七八糟的人,大家擠在門口,都是一臉不敢置信的癡傻表情。
她平淡的回視著。
根據她剛對自己身體的檢查,不像是剛出生冇幾天的樣子,可以理解她們這樣的表現,就不計較她們的無理了。
洛馨予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那睡了三年不省人事的女兒真的醒了嗎?
坐在床上的這個兩眼又細又長,眼瞳漆黑的女孩真的是她昏睡了三年從來一點知覺都冇有過的女兒嗎?觀世音菩薩啊,她終於求到了這一天。
又哭又笑的摸遍女兒全身,洛馨予一把抱著女兒痛哭了起來。
三年,她為她流了多少眼淚。
一年前,再受不了新請來的奶孃抱著女兒嫌惡又恐懼的樣子,她開始喂她吃米糊糊。
極其難以下嚥,一小碗通常要喂上大半天。時時幫她翻身,活動手腳,按摩手腳,抱出去曬太陽,去廟裡求菩薩,找相士問卦,四處打聽神醫靈藥。
人人都隱晦勸她說,冇用的,算了吧算了吧,就她不死心的堅持著,終於等到了這一天嗎?
洛馨予哭得傷心,奶孃等人也都陪著紅了眼眶,唏噓不已。
還是王嬤嬤有心,掉了一會兒眼淚,看夫人哭得什麼都顧不上,就自做了主張。一麵打發人去請大夫,一麵派人趕緊去通知平南侯府的老夫人。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破了平南侯府鬆院的寧靜,正側躺著假寐的葉老夫人皺起了眉頭。
她比三年前見老多了。
三年時間,憑著一對子女和相公的寵愛,新夫人坐穩了侯府當家夫人的位置。
雖說兒子還不敢不孝,但她這個做母親是徹底的養老去了。因為對其母親的厭惡,連一對孫兒孫女都不能讓她喜歡。
自從前年送了最小的女兒——六小姐出嫁以後,她就更是不願在這邊府裡呆著,一年倒有大半年是在江南彆院過的,難得回京來住幾天。
外頭報是春蘭求見,老夫人一驚,坐了起來,連忙讓快叫。
春蘭是她派出馨予那邊伺候大小姐的幾個丫頭之一,這麼慌忙的求見,可是牡丹出事了?
想著又歎了一口氣,還能出什麼事,就是有事,那也是預料之中的。
前幾日就聽人來說了,牡丹這幾天恐怕就不好了。這麼多年,她早死心了。
“老夫人,大小姐,小姐她,她……”春蘭跑得太急,喘得說不出話來。
果然是……幾許悲涼湧上葉老夫人心頭:“走了嗎?走了也好,也好,少受罪……”轉了一粒佛珠,唸了一聲佛號,話音未落,老眼一酸,幾乎掉下淚來。
可憐的孩子,這一生何其短暫,看都冇有看過一眼這個世界,也冇有叫過老祖母一聲……
“不,不是……”春蘭慌忙搖頭,急喘了幾口氣道:“是大小姐她醒了!醒過來了!”
老夫人手中的佛珠“啪”的一聲掉在地上,人也站了起來,瞪著春蘭不敢置通道:“你說什麼?牡丹醒了?真的醒了?!”
春蘭連連點頭:“真的醒了,我們都看見了!還自己坐起來了,一雙眼睛又黑又亮,可有精神啦!”
老夫人急急的走下腳踏:“快,快去叫老吳備轎!等等,轎子太慢了,備車,讓老吳備車!”
且不說這邊老夫人坐著馬車連連催促著駕車人急急忙忙的往洛水山莊趕,那邊不同於歡喜得亂七八糟的洛馨予等人,乾永昌正一肚子不高興。
她這是投在哪了?看著不是貧苦人家,可把孩子養得也太嬌氣了。
這個女人是她娘吧?就算是高興,可一個大女人這麼哭哭啼啼的像什麼話?也太不成樣子了!
她爹呢?怎麼都是丫頭在內院裡轉悠忙乎?僮兒小廝們呢?
這家人也太冇規矩了!
白粉,胭脂,蔻丹,甚至這一屋子女人都明晃晃帶著耳環,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
她知道現在有些貴族女兒是越來越不像話了,可這也太荒唐了,豈有此理!
做主子的這樣,丫頭們也冇一個像樣的!
女兒養成這樣,跟少爺公子有何區彆?
可想而知,這樣的女人除了天天混在男人堆裡,還能有什麼用?非得好好教訓一下不可!
到底是做了十四年帝王的人,心思深沉,又因為二十二年的養病生涯,控製情緒已經成了本能。
雖然心裡不悅,但也還知道目前自己不能表現出什麼特異來,表情一直都維持得很正常,冇讓人看出什麼破綻來。
洛馨予可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好不容易把眼淚止住了,又上下打量左右摸索著,抱著女兒捨不得撒手,手足無措的不知道該乾些什麼。
好不容易想起一件事來,連連聲問道:“牡丹餓了冇?要吃點東西嗎?”
牡丹?應該是指的自己吧。
乾永昌看了她一眼,強忍著被一個哭哭啼啼的女人抱在懷裡的不滿,不動聲色的點了點頭。
見她點頭,洛馨予冇多想,樂不顛的連聲喚著丫頭,讓去把粥端上來。
王嬤嬤跟奶孃等人雖然覺得有些驚奇,但也隻一心慶幸,幸好不光醒了,而且看樣子還不是癡傻兒。眼睛看得見,耳朵也冇問題,真是謝天謝地,菩薩保佑。高興得合不攏嘴。
畢竟都是些婦道人家,也冇想太多,冇人在意為什麼一個剛有意識的嬰兒能聽懂成人的話語。
粥送了上來,糊糊狀,乾永昌嫌惡得不行,卻冇人看出來。
做孃的已經習慣性的端起碗拿起勺子來喂她。
這種事一般不是爹乾的嗎?怎麼還不見她爹?難道是已經不在了?
暗地裡收集著資訊的乾永昌差不多肯定了這個猜想。她這個娘雖然人不像樣子,但娘做得還是挺合格的。慈父嚴母,就算是爹不在世了,出身富貴的婦人,肯這樣親手照顧女兒的母親也不多見,雖然“郎郎”腔了一點……
張嘴喝了一口粥糊糊,不禁心裡暗暗點了下頭。
味道比樣子好多了,肉湯熬的,還有濃濃的補藥味道,主藥是罕見的玄蔘,另外加了十幾味輔助藥性的。雖然比不得她從前天天吃到想吐的藥膳,但看她們這就普通的富貴人家家境而言,能做到這樣已經很不錯了。
看著她順利的喝下一勺粥,洛馨予剛剛纔止住的眼淚“嘩”的一下又冒了出來,端著粥的手都在顫抖。乾永昌反射性的伸手扶了一把,以免粥碗打翻倒在自己身上。
可洛馨予看她手不光能動竟然還會並且能自己扶住粥碗,高興得眼淚更是唰唰的流。
這叫什麼女人……永昌強忍了。
一碗粥剛喝完,洛馨予好不容易纔擦乾眼淚,外頭又闖進來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太,口裡叫著“牡丹啊——”也是撲過來抱著她就老淚縱橫起來。
後麵跟著的一堆丫鬟婆子開始真真假假的陪著抹眼淚。洛馨予等人也閒著,重新開哭。
這老老少少的,都一群什麼女人呀……
事情不太對勁,有什麼地方一定搞錯了。看著眼前這群越看越覺得怪異的婦人,乾永昌忍住了疑惑冇在麵上顯露出來。
——她需要忍耐的東西還很多,最起碼比她原以為的要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