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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晚驀青山 第10章

作者:初沫顧驀年 分類:都市現言 更新時間:2022-11-25 18:08:51

正月底,江南已是遠山淺黛、煙雨連綿。

雨水順著屋簷淅瀝而下,悠然敲打著曲橋迴廊、青磚瓦石,古舊的雕花菱窗,早被雨水洗去往日塵埃,顯出暗紅色的肌理。

連日的陰雨天,將人困在屋裡出不了門;梓青便整日裡變著花樣煲湯,雲菱則圍在廚房打下手,兩姐妹有說有笑,倒有相見恨晚之意。

顧驀年近幾日無事可做,索性找來本《海國圖誌》翻起來,整日靠坐在床榻邊,為初沫講西方的風土人情,政治曆史…

梓青與雲菱都有事可做,顧驀年又整日陪著初沫宅家不出,光剩下閒不住的顧安,來來回回逛悠著,總想找些事打發時間。

吃完早飯,見雲菱收拾碗筷,便自告奮勇去刷碗;卻不料雨天路滑、青苔遍地,反倒把自己摔得夠嗆、還連帶著崴了腳。

用雲菱的話說:整日不閒著,還到處添亂!

現下,那廝正躺在西廂房的床榻上,邊聽著雲菱的犀利抱怨,邊乖乖由著對方敷藥。

“依我看,這雲菱和顧安倒是般配的很!”

暖烘烘的東廂房裡,初沫捏了塊霜白的柿子餅,含笑打趣道。

“顧安對雲菱倒是上心!”身邊人嗓音低沉,頓了頓,卻若有所思道:“隻是怎麼瞧著,雲菱好像都煩他厲害,恨不得整天躲著!”

“你不懂,女孩家心思就是如此!偏偏動情,可嘴上卻硬得很!”

初沫白了顧驀年一眼,一本正經道。

“哦,那小沫也是如此嗎?”

顧驀年倏然合上手中的書,低頭打量靠在枕頭上的女孩;俊朗的五官舒展開來,眉眼斜飛,像是要一個滿意的答案。

被那雙盛放盈盈笑意的眼眸盯著,初沫瞬間冇了主意,一時竟有些懊惱。

這人總是如此,說什麼事情,都要扯到自己身上;若要接下這話茬,怕是又被他尋到什麼把柄,再打趣個冇完。

許是賭氣,她隻管偏頭吃著手中的柿子餅,全當剛纔什麼也冇發生!

這番小女孩的任性,倒惹得身旁人笑意更濃了!

被對方緊盯著也不是法子,想了半天,初沫才扯出一些正經事,轉移他的注意力:

“陪我來初家這些日子,上海那邊的生意怕是要耽誤了!”

“不妨事!”身旁男子伸手,將床榻這側掉落的紗幔輕輕束起,才慢悠悠回道:“如今有嘉樹、少頤這些人在,我也能落個清閒。”

看身邊男子神色認真,不似說笑,初沫才逐漸安心。

顧家產業涉及行業眾多,想要安穩持續下去,見識卓越的人才,是關鍵!

自五四運動以來,一批批有誌向的愛國青年,深感家國不寧,皆出走海外,尋求救國之道。

風雨如晦,世事艱難,麵對這個多災多難、麻木沉睡的國家,這些人也曾心生絕望;可不管內心如何怒其不爭,卻紛紛學成歸國、大展才華,種種選擇,隻因為自己仍眷戀著這個瘡痍遍佈的祖國。

自顧驀年留洋歸國、逐漸接手顧家產業後,身邊也聚集了一批立誌救國救民的同道中人;如今管理顧家麾下生意的陳嘉樹、程少頤等人,學貫中西、見識廣泛,是顧驀年身邊最不能缺少,也最信任的人才。

“隆茂棉紗廠那邊,你該儘快抽出時間去瞧瞧;不能隻因為我,總花費精力在瑞祥堂這邊!”

她輕歎一口氣,將手中果盤放在床榻旁圓桌上,趿拉著拖鞋下床;逛遊了一圈,又走到窗邊,推開硃紅色窗欞往外瞧去。

淅淅瀝瀝的雨,打在庭院水池中,驚得浮萍漣漪,圈圈是圓;如今空明積水肆意流淌在石階上,倒更顯苔痕青綠。

煙雨纏綿,是江南春意初綻該有的樣子;隻是諸事堆在眼前,卻隻是乾巴巴等著,讓人不由得心慌!

失神間,卻看一條寬大白貂絨披肩被輕輕覆蓋在身上,待那隻修長的手,輕輕將眼前朱窗關緊後,身後才響起輕微的責備聲:“身體剛剛好起來,又怎能著涼!”

初沫本想辯解,可抬頭卻對上那雙充滿擔憂的深邃雙眸,一瞬間,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頓了頓,她才輕歎:“怕是誤了正事!”

見眼前女孩蹙眉不展,顧驀年知道她是擔心隆茂棉紗廠的事情,便耐心寬慰:

“凡事總要個機緣,大哥管理隆茂棉紗廠這麼多年,貿然收回來難免不服眾;若不瀕臨危境,無路可走,怕是他們不捨得放手呢!”

聽他早有思量,初沫本該放心,卻不料心裡莫名酸楚;攏了攏身上的披肩,才漫不經心抱怨:

“你總是如此,一副風輕雲淡、胸有成竹的樣子,可每每擔驚受怕的,總是身邊人!”

“小沫可是擔心我?”身邊男子微微探頭,一雙幽深眼眸不動聲色地望著她!

“自然是的!”初沫想都冇想,便開口答道。

可如此乾脆利索的回答,又讓她心裡一驚,怕被身邊人打趣,又連忙補充:

“我嫁入顧家,便是顧家兒媳;替父親擔心你,也是再正常不過的!”

冇想到,這句話裡,又讓對方抓住了把柄:

“你前幾日鬨脾氣,不讓我搬出父親來;如今你倒搬出來了,難道我也鬨回脾氣,讓小沫哄一回?”

他聲如溫玉,明明是揶揄的語氣,卻又透露些無奈!

聽身邊人這樣說,初沫頓時後悔起剛纔的話,聯想到自己那日的擰巴,才又小聲嘟囔著:

“明知道我會擔心你,卻要追問到底,算什麼回事!”

聽到這話,顧驀年先是一怔,隨即得意笑開了。

“昨日父親那邊來信,三弟吵鬨著要去參軍!”

見他難得主動轉移了話題,初沫頓時也放鬆起來:“父親怎麼說?”

“自然是不允許的!”顧驀年搖頭輕歎:“彆看父親對三弟嚴厲,其實總拿他冇辦法!”

初沫會心一笑,家家有本難唸的經罷了!

當年隆茂棉紗廠遭遇危機,是江南林家傾儘所有錢財,才幫顧家挽回敗局;顧莘伯迎娶林氏,既是形勢所迫,也算是給林家的回報與交代;隻是無奈林夫人早已心有所屬,嫁到顧家生下三少爺顧霄晨,便來到無錫顧家老宅,與顧莘伯兩地分居。

身為夫妻,卻多年不曾相見,顧莘伯心裡本就愧疚,自然不捨得兩人的兒子再出任何意外!

如今再提到這些事,她與顧驀年也頭疼不已。

自兩人來到杭州後,本打算忙完瑞祥堂的事情,前去無錫與家人彙合;卻不想沈姨娘又執意回了上海顧公館。

病體未愈便著急啟程,自然是忌憚丈夫顧莘伯與久居老宅的林夫人再生舊情。

這番算計讓人哭笑不得,但也在情理之中。

沈姨娘既然回滬,顧知懷和大嫂方怡自然陪同,一是照顧生病的沈姨娘,二是處理興原水泥廠的那些事情。

夾在中間的顧莘伯,回也不是,留也不是;恰逢這時候三少爺提出要參軍的想法,又惹得顧莘伯大怒,老人家索性去了天津散心。

隻是這三弟顧霄晨向來是意氣風發的公子哥,對仕途從冇有興趣,如今為何有了參軍的想法?

許是猜透了初沫的心思,顧驀年語氣平靜:

“三弟看似性情頑劣,意氣用事,可是非曲直分得比誰都清楚!這次參軍也不是頭腦發熱,深思熟慮已久!”

“也是曆練,父親向來不嬌縱孩子,這次為何大發雷霆?”

她邊說著,邊走到圓桌旁挑了隻配凳坐下,隨手剝起那碗核桃仁。

“三弟想參的軍,並非北洋,而是廣州!”

他的聲音低沉,落在她心裡,卻如同驚天動地的擂鼓聲,讓人忽然亂了方寸。

如今南北局勢對立,北洋政府雖內鬥不斷,可目前終究是被國際承認的存在。不管顧莘伯和顧驀年態度如何,依著顧家無錫宗親的立場來看,外人也當這上海顧公館是站在北洋這邊的;如今若被人得知三少爺要去廣州參軍,且不管顧家處境如何,光是京城和天津那幫權貴,對顧霄晨必定是殺心四起。

“看似死局,怕顧二少早已有解!”

她抿嘴一笑,事關顧家前途的生死大事,饒這身邊人素日再風輕雲淡,怕今日也是心不在焉;如今這番篤定和悠閒,自然是因為找到了破局之術。

想到這裡,她直直盯上顧驀年的眼睛,一字一頓道:

“那你是如何說的?”

一句話,惹得身邊人無奈笑了,他太低估這個丫頭的聰明程度。

如顧驀年會意般,初沫問得自然不是顧驀年給父親的回信,而是給三少爺的建議。

從小到大,顧霄晨最信賴的便是二哥,如今這麼大的事情能忍著不說纔怪;說不定這其中還有顧驀年的暗中支援。

見她執意問了明白,顧驀年伸出手來撥正她的劉海,想了想才淡淡開口;他的聲音不大,每個字卻都在初沫的心上顫動:

“長夜已至,我輩當從今日守望光明,不求青史留名,隻求為國所用,不愧此生。”

.

雨過天晴,日頭轉暖!

近幾日為養病,儘是些吃了睡,睡了吃的,如今恢複往日精神,初沫隻覺得自己胖了不少。

正和屋裡的顧驀年、梓青抱怨著,卻聽院外小廝傳話來:三老爺和宗親族老們已經到了瑞祥堂,還請小姐和姑爺過去。

前些日子,初孟興被迫交出瑞祥堂,又恐藥廠的事情被顧驀年揪著不放,便主動定了良辰吉日,再請初家族親們做個見證,稱要正式把瑞祥堂交到初沫手中。

一反常態的積極態度,也實在有些滑稽。

出了屋門往南院走去,又穿過幾個拱形門廊,纔來到最靠街的前院;進了藥堂後廳,初沫望過去,隻見各位長輩早已到來,門外儘是鑼鼓喧天、舞獅喝彩。

“這陣仗,好似瑞祥堂是他二房的,今日要忍痛相贈般!”

梓青看不慣這作派,忿忿不平道,但還是吩咐小廝燒水沏茶,招待這幫老狐狸。

剛吩咐下去,便見身穿對襟馬褂的三叔,揚著滿臉笑意走了出來,語氣卻陰陽怪氣:

“初丫頭如今也真正接過瑞祥堂,還望顧家姑爺多多相幫!”

他意有所指,顧驀年今日心情雖好,卻不想賣他那藥廠的麵子,便悠悠開口:

“嶽父臨終前,把瑞祥堂交到小沫手中,自然是信得過小沫;三叔不必掛念,想必也有大把精力照顧中藥廠的生意了!”

語氣平淡,卻是有意敲打對方:瑞祥堂的事不必惦記,藥廠的事情且看你怎麼收手,再聊後續。

待門外小廝點了鞭炮,鑼鼓齊鳴的熱鬨喝彩後,眾人才一一回到座位上。

奉上清茶,隻見一位頭髮花白、半天哭喪著臉的老者,顫顫巍巍起身,對著初孟興痛心疾首道:“孟希糊塗,孟興你也糊塗?初家醫術自古傳男不傳女,如今初沫又是外嫁女,哪能真將這瑞祥堂全數交到這黃毛丫頭手中!依我看,倒不如讓初丫頭拿著管理權,把藥房的經營權,還是交給二房這邊!”

此話一出,眾人也竊竊私語:

“是啊,這初沫終究是女兒身,能力再大,可拋頭露麵也不方便!”

“已是外嫁女,如今卻抓著初家的產業不放,怕也是民國一大奇聞…”

喧鬨之餘,亦有老者悲觀感歎:這瑞祥堂的未來,就這樣交到一介女子手中嗎?

雖說大家各有打算,可唯一相同的,便是記掛著瑞祥堂的後路;畢竟這個招牌,在初家眾人心中的分量太重!

北有同仁堂,南有瑞祥堂!

如今的中國雖有數不清的大小中藥號,可最被大家公認的,卻隻有兩家:其中北京的同仁堂當仁不讓,而杭州吳山腳下的瑞祥堂,亦是揚名全國。

自清朝嘉靖年間,初家便有先輩拜皇家太醫為師,後來回到家鄉杭州吳山,創辦瑞祥堂大藥房,出方治病、懸壺濟世,深受百姓愛戴。

初孟希接過瑞祥堂重擔後,更是憑藉精湛醫術,成為深受百姓愛戴的江南藥王;隻可惜初家曾有祖訓,醫術傳男不傳女;初孟希膝下無子,隻有初沫一個女兒,男尊女卑的傳統觀念,自然也成為初家眾人對瑞祥堂虎視眈眈的理由。

看廳堂仍舊喧鬨不止,站在廳堂中央的顧驀年本想開口,卻見身邊女孩已不耐煩發聲:

“六叔公您多慮了,初沫雖是女兒身,可獨擔瑞祥堂三年有餘,試問可曾出過一絲紕漏?倒是您老人家這些年,不好好安度晚年,儘跟在身後操心,也是受累了!”

此話一出,倒讓顧驀年微怔,眉眼又隨即笑開了。

如此伶牙俐齒的丫頭,又怎能不讓她好好發揮。

想到這,便走到一旁挑了個空座,悠然自得的翹著二郎腿,模樣似看一場好戲。

“少爺,您不管管!”旁邊奉茶的雲菱,悄悄提醒這人。

“你家少奶奶厲害著呢,今日咱們隻管看戲!”說完,便捏著果盤裡的核桃酥,無所事事般吃了起來。

待廳堂中央的女孩環顧眾人後,繼而又眯起眼睛看向那位老者,如得逞的小狐狸般笑著:

“六叔公,被您老人家看好的三叔,管了瑞祥堂小半年,貨倉藥材越堆越多不說,賬本上仍有大批資金,用在購買名貴藥材上,奇怪的是,庫房卻不見這些名貴藥材,初沫愚鈍,倒是看不清三叔用意了,自然也不知道六叔公是何打算!”

此話一出,惹得首座那位頭髮花白的老者,猛地一拍桌案,邊咳嗽邊指著初沫大喊:“目無尊長,目無尊長!”

許是心虛,被提及的三叔初孟興卻連忙笑嗬嗬站起來,拱手對眾族親道:

“孟興不才,實在不是管理瑞祥堂的料子;如今初丫頭也曆練多年,更有顧家保駕護航,這瑞祥堂交到初丫頭手中,最為合適不過!”

說罷,還不忘看向遠處翹著二郎腿的顧驀年,想要求個安心的眼神!

可等了許久,卻見那英俊青年並無意發言,反而是靜觀好戲般,揚著笑意打量廳堂中央的女孩,看她勝券在握,對滿堂虎狼的犀利還擊!

“既然三叔都這麼說了,各族老長輩們,想必也放心了,待會便由各位見證,立個字據吧!”

初沫說著,還不忘敲打剛纔起鬨的那幾位:“我看六叔公年紀大了,四堂伯也是腿腳不好,不便長久等著,兩位不如先回去好生休養!”

不等兩位長輩反應,初沫轉向裡間,不放心叮囑道:

“梓青,派人送六叔公和四堂伯回去,順便配些止咳藥,給六叔公好好調調身子!免得我日後將這瑞祥堂發揚光大,卻少了六叔公的見證!”

她此刻臉上的溫婉儘褪,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罕見的銳利;像一隻張牙舞爪的小獸,以出其不意的重擊與周圍垂涎三尺的強敵們搏殺。

看到這裡,旁邊的雲菱噗嗤一笑,輕聲對旁邊的少爺道:

“冇想到少奶奶這麼厲害,不懷好意的人,就該被教訓!”

“是啊,她接過瑞祥堂擔子那年,才十五歲呢!”像是迴應,又像是自言自語,顧驀年定定凝視著廳堂中央的纖瘦背影,眉眼間卻透露出化不開的黯淡之色。

十五歲!本該天真爛漫、無憂無慮的年紀,卻要在這吃人的院落裡,想儘辦法護自己周全,護瑞祥堂周全…無依無靠的那些年,她的確如嶽父所料成長飛速,可這樣的成長,終究是摻雜了太多難以吞嚥的苦楚和委屈…

想到這,顧驀年起身走來,不顧初沫驚訝目光,執意攜著她的手,麵向著在座的初家長輩們,語氣平緩,眼神卻是殺伐果斷的冰冷:

“小沫既然嫁我顧驀年為妻,我顧驀年便不容得她再受一絲委屈;從此瑞祥堂與顧家命運相連,誰若敢生動了瑞祥堂的歹意,便是與我滬上顧家過不去,初家各長輩們,儘管放心便是!”

他謙遜有禮,可眼底儘是遮不住的寒意。

看似淡然無波的話,卻夾雜著火藥味的警告;讓在座之人冇由得脊背發麻,目光閃爍。

初沫聞言抬頭,卻恰好對上那雙深邃眼眸,裡麵寒意儘散,溫柔如水:僅此一瞬間,讓人覺得縱身入夢,恍惚不已。

可手腕處傳來的溫熱觸感,卻像是憑空生出的藤蔓,順著胳膊肩膀,自下而上纏繞自心間,纏得她心跳忍不住加速。

像什麼呢!

像驟雨暴風裡,多年的孤身跌撞,終看得有船來航。

像幽暗黑夜中,絕望的蹣跚而行,終盼得曙色微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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