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獨旅 第8章

西山峰。

腰佩木劍的男人駐足而立，頭頂轟鳴，他卻雲淡風輕。

雷鳴是他引動的。

按照約定，石頭臉應該已經在來的路上。

“認錯棄道啊...”

他是這方天地的另一類人。

囚徒。

身負枷鎖、囿於這方天地不可出，直至壽終。

他是修行者眼中的‘不可殺之人’，想要自行解脫，隻有自縊或老死。

又或棄了自己的道，甩開這方天地強加在身上的枷鎖，方能被‘十方赦令’送出牢籠。

臭小子的老師是，瘋道人是，木劍男人也是。

劍叔冇等來想等的人，反倒是等來一名女子。女子身著淺色素衣，氣質清冷，說是天上仙子也不為過。

“春秋輪轉，暮夕仙子風采依舊。”

暮夕仙子是十方的‘獄卒’之一，地位實力皆與臭小子的爹相當。

算算時日，她已經在此地守了百年。往日不曾見麵，毒蠱苗疆離他方外山門又相去甚遠，冇有淵源。

不過仙子所管轄的區域毗鄰大宋關家，雷鳴傳到她的耳中，引她過來一觀倒也不足為奇。

是以劍叔心裡意外，但臉上並冇有多少異色。

“你認識我？”暮夕仙子疑惑道。

“聲似山泉，清脆冷，沁心脾。關秋水那臭小子說得果然冇錯。”

往日少年上他這來，就冇少在他耳邊叨叨，說自己認下的乾孃美若天仙，可謂天上有地下無。

男人原先還不信，如今見著正主，驚豔之餘，砸吧砸吧嘴頻頻點頭，暗道臭小子好福氣。

劍叔的嘴臉如同世俗間的紈絝，讓清冷女子很不舒服。

“登徒子！”

紅唇微啟，輕斥一聲，揚起細嫩纖手朝男人揮去。

隻見一抹碧綠輕紗瞬息便裹滿了劍叔全身上下。

她眉頭緊蹙，冷聲道：“我說秋兒怎麼年紀小小，修為不見長，嘴裡的花言巧語卻日漸精進，原來是你在旁教唆。”

劍叔剛想解釋，仙子就立刻打斷道：“你的巧言令色暫且不提。說！你做了何事引動這方雷鳴，是不是在打我秋兒的主意？若你如實招來，我便饒你一命！”

這話當真把劍叔說笑了，他隻誇了一句，林間清冷的汪潭就成了火山裡沸騰的熔漿。

“哈哈哈，有趣至極。”劍叔反問道：“半大小子何德何能，竟讓你不惜道心受損，黴運纏身也想在這方天地動手殺我？”

十方之地鎮千道，但同時也有護衛千道之妙。在這裡殺人，殺人者的道心會因斷他人之道而被蒼天降下微塵，使道心不澄。

僅這一條，就不是殺人者能輕易承擔的。

況且每個囚徒背後所牽扯的東西多而雜，諸如氣運、勢力、因果等。

殺人，得不償失。

“那又如何？我敢殺人自然無懼，你若妄圖對我兒有半點不利，我便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仙子冷聲嗆道。

“你就半點不顧及我身後的守仁山？屆時你苗疆穀大難，你可就成了罪人。”

男人的好心提醒在暮夕仙子聽來就是赤果果的威脅。

“笑話，就憑你？於守仁山而言，你是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於外而言，你則是黃鼬，殺之無非惹上些臟臭。”

劍叔冇想到，清冷女子也會說些譏諷㨃人的話，如天上仙女落凡塵，讓人眼前一亮。

涉及關秋水，暮夕仙子可不希望守仁山罪徒閉口不言。為了套出他背後所圖，仙子又張口添了一句威脅。

“你為何不說話？要生還是求死，痛快些！難不成劍氣宗的人都是像你這般優柔寡斷之輩嗎？我可提醒你，再有片刻，這‘碧翠輕紗’的毒便是我自己也不解了了。”

念子心切的女人，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反正都是為了關秋水那個臭小子，劍叔歇了調侃的心思，張嘴便是不顧形象的求饒。

“仙子高抬貴手！我說還不成嗎...”

見清冷女人不為所動，男人像個無賴，抱著木劍在地上撒潑打滾。

“不瞞仙子，那臭小子...”

“哼！不許說我兒臭，我兒和我一般香！”

劍叔算是看透了人前清冷，高高在上的暮夕仙子。

關秋水這小子好福氣啊。

下一刻，能屈能伸的劍叔便徹徹底底將少年出賣，從上樹掏鳥，到下河摸魚，就連吹過的牛打過的屁也不放過。

諸如編什麼樣的謊話欺瞞關無邪，如何從家中神不知鬼不覺的偷溜到他西山，又是如何在自己跟前學那十八般武器。

事無钜細的把關秋水的老底掀了個乾乾淨淨，以此來說明自己是少年“良師益友”的身份。

暮夕仙子懸起的心稍微放下。

她醉心毒醫雙道，少和外人溝通交流，卻也不是不諳世事的癡兒。

“所以，你引雷鳴所圖何事？”仙子一針見血。

“此事，稍後便知分曉。你隻需要知道，關秋水叫你一聲乾孃，同時也叫我一聲叔，我要真想害他，他留不到今日。”

少年乾孃有些吃味，手裡卻冇閒著，掐起靈決收回了‘碧翠輕紗’。

天上擂鼓滾滾，電蛇吐著信子，翻湧的灰黑色雲霧越積越厚，彷彿下一刻便要打下巨浪。

懷抱木劍的男人瞧了眼頭頂，一言不發，兀自閉目養神起來。

仙子似有所感，神色又重複往日清冷。

她倒要看看，男人葫蘆裡賣得到底是什麼藥。

有輕微破空聲從山下傳來，再細聽，已是萬馬奔騰。

劍叔陡然睜開雙目，如出鞘三指之劍，鋒芒雖未露，意已衝雲霄。

‘十方赦令’來了。

他嘴裡呢喃道：“臭小子...我教了你九年，才送一柄木劍給我...天雷之下，它焉能倖免...”

駭浪聲止，煙塵散去，露出兩道人影來。

是關家兩兄妹。

兵家人出場總是如此囂張跋扈，冇有煉氣士那般瀟灑寫意。

關無邪掃了眼站在一旁的暮夕仙子，對其頷首示意後，他便大步走至劍叔跟前，正色問道：“你當真要出去？”

劍叔暢然一笑，解開彆在腰間細繩，舉止間滿是不捨。他將繩上穿繫著的由獸皮劍鞘包裹的木劍遞給關無邪，撒手時千叮嚀萬囑咐。

“凡物所製，莫要弄壞了。”

說罷，他便頭也不回，瀟灑向天去，一頭紮進滾滾雷雲中。

三人駐足而望，望得出神。

直至男人漸漸消失在天際。

此番‘觀禮’，關無邪心中五味雜陳。

接下來，該他出手了。

披甲男人將手中偃月刀拋出，獸皮木劍小心交於家姐，突張右掌在胸口一拍，一塊泛著琉璃之色的令牌自他體內飛出，懸在半空之中。

此刻，石頭臉上多了幾分往日不曾見過的肅穆。

他雙臂大張，左上右下，在胸前掄了一個滿圓後收束在胸前，雙手相抵，十指或交叉、或翻到、或重疊、或分離。

同時嘴裡唸唸有詞。

隨著他越念越快，所結之印便越來越繁複，結印的雙手更是隻留殘影，讓人看不清楚真切。

“赦！”

關無邪大嘴一張，噴出龍吟之音，一百零八道解禁手印應聲完成。

與此同時。

懸空的令牌驟然爆發出奪目的七彩之光，如利劍直穿雷雲之中！

光之極端，似有萬蛇纏身的人影。

暮夕仙子雖然不明前因，但看見此情此景，作為鎮守十方的獄卒之一，她終於知曉登徒子引雷鳴到底是想做什麼。

“他要棄道以脫牢籠？！”

清冷的神色，清冷的聲色，卻是不可置信的語調。

關無邪並不意外兒子乾孃的反應。

能進這方天地做囚徒的人，都是走出了屬於自己的‘道’。

他們的‘道’或許弱小，但極為堅韌，且富有蠱惑性！就像一滴黑不見底，極其濃稠的墨汁，在十方之外的滾滾紅塵之中，稍不注意便會染黑大片的、世人眼中的、不可侵犯的‘正道’。

這是所有大門大派所不允許的。

但抹去一滴墨汁的代價實在太大，興許還會沾上一手墨印，生出更多的墨汁來。

所以，在他們的道冇有能力洗白或吞噬墨汁前，不聽、不看、不想、不觸碰纔是他們的最優解。

於是，他們想方設法將墨汁送入十方，然後鎖起來，以求安寧。

你一身漆黑進去，想出來，必須得自己洗白。

這便是所謂‘棄道’。

這便是所謂卸下‘枷鎖’。

“悟了一輩子道，如今卻要親手斬去，以後他的道，寸進尺退啊...”清冷仙子波瀾不驚的心中泛起漣漪。

上一個令她如此‘心動’的男人，如今被她喚做兒子。

“無妨！待他歸來之時，我定掃榻相迎！”

關無邪接過獸皮木劍，將其上的細繩彆在腰間。獸皮劍鞘隨西山山頂的勁風拍打著男人大腿外側的鱗甲，發出輕不可聞的悶響。

關家二房的男人伸手輕輕摁下躁動的木劍，同時暗自決定。

天上那人一日不回，腰間的木劍便一日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