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通市春日的氣候甚是隨機,早上出門的時候還豔陽高照似已入夏,快到中午的時候忽然就起一陣怪風,轉而下起雨來,氣溫驟降。
康星麓坐在三樓臨湖的窗前看著那山雨欲來時,如蒙著一層薄紗的煙霞湖麵,書桌上微弱的淡黃色燈光映在她麵上,白皙的皮膚緊緻無暇,眼眉如畫,眼廓大又圓,睫毛很長但不翹,搭在眼瞼上,給那原本美得張揚的大眼鏡鑲了一條柔邊;眸色微淺,似琥珀色,眼波流轉映著外界的明暗,目光如水好像能流出來。康星麓的髮絲很細,髮色也淺,並不是刻意染的,本就是那種微微的棕色,小時候總被人說營養不良,但亮澤的髮質又證明,就算她真的營養不良,頭髮的營養還基本是夠的。
自習室裡除了她還有十五、六個人,自助會議室裡還有兩組人在開會,康星麓在這裡打工有四個月了,今天人不算多,可能因為天氣驟變的原因。在這間自習室兼職簡直是夢幻般的工作狀態,雖然因為生意太好,每天都人來人往,可老闆娘對她卻無比和善,經常勸她上班不用太積極,反正這裡的一切都可以自助,打掃衛生也有阿姨,她隻用坐在前台那個位置,每天跟進來的客人打個招呼(或者不打招呼也行),客人不知道茶水間的咖啡機或者製冰機怎麼用,她就去指點一下(不指點也冇事),再負責提醒一下某下客人稍微小點聲(不提醒也沒關係),就行了。康星麓覺得老闆娘陳姐姐可能是那種豪門太太,做生意隻為好玩,但看上去也不太像,有些樸實。
康星麓從自己前台的工位上站起來伸了個懶腰,用手背揉了揉眼睛,扭脖子甩頭髮,活像一隻剛睡醒的貓在甩滿身的毛。她此時心情不錯,因為同學馬上要去外地上班,把手裡的一個學生轉給了她,每週三次的數學和英語輔導,一小時八十,能解決她的財政危機了。拿起桌上的紙杯準備喝,才發現裡麵已經空了,正要轉身再去茶水間衝上一杯速溶咖啡,手機就響了起來,螢幕上顯示的來電者姓名讓她臉色沉了下來,輕輕歎了口氣。
“你在自習室吧,我在樓下呢,下來請我喝杯咖啡唄。”電話裡的康茹甜夾著嗓子拉著甜膩膩的聲音說,她是康星麓的表姐,是康星麓平生最不願意見到的人之一。
康星麓原本可以說自己上班,不能離開工位什麼的,但她知道不論什麼藉口都冇法讓康茹甜不糾纏她,與其她不肯走上這兒來糾纏,還不如去樓下的咖啡館趕緊把她打發走。
樓下這間咖啡館冇有名字,裝修走的也是家徒四壁的禁慾係風格,和康星麓打工那間自習室的裝潢完全兩個極端。自習室是全實木裝修,從燈光到桌椅板凳窗簾都是暖色調的,讓人走進去就能感到心完全靜下來了,隻想安安靜靜的把思想埋進書裡。而走進這間咖啡館的人,莫名就會覺得在這極簡的氛圍中,一切都那麼多餘,隻想來一杯咖啡徹底的放空自己。
康星麓在這自習室打工三個月,從未進過這家咖啡館,一杯美式二十八,她可喝不起,還是喝樓上那免費的速溶咖啡合適。
康茹甜穿著她的網紅仙女裙,披著法式燙的長髮,眼鏡的餘光一直在關注周圍是不是有人在看自己,隻可惜她用了那麼厚的粉底,依然不如身旁素麵朝天的康星麓皮膚白亮,這也是康茹甜最不甘心又無奈的事情。
“我要喝他們這裡的手衝,瑰夏,我還要一個,鹹蛋黃芝士千層。”康茹甜用手機掃了桌上的點單碼,但卻並冇有下單,而是直接把自己想吃的東西告訴康星麓,那意思,就是要康星麓請。
手衝咖啡最便宜的都是三十八一杯,康茹甜要喝的瑰夏是四十八,那什麼鹹蛋黃千層,二十五一塊,一共就是七十三,康星麓的微信錢包裡還有五百三十七塊六毛錢,離十號發工資還有八天。她在這裡打工,一月工資就兩千五,康茹甜這個表姐一來,就要吃掉她將近一天的工資了。
“我還上著班呢,要不你去樓上喝吧,我那裡也有咖啡。”康星麓也不是個會隨隨便便當冤大頭的傻妞,她賺錢不容易,花錢更不容易,十塊錢的奶茶還可以考慮一下,幾十塊錢一杯的什麼手衝,想都彆想。
“你那都是速溶咖啡,那能叫咖啡嗎?這種天氣我都跑來看你,你還不請我喝杯咖啡啊,好不容易今天這裡人少,平時好多人來這裡拍照呢,快點快點,趕緊下單,對了你喝他們家dirty吧,網上很多人推薦的,剛好我也可以嚐嚐。”康茹甜的聲音還是嗲嗲的,尖尖的,細細的,邊說話邊自拍,各種找角度,瞟都冇瞟自己的表妹一眼。“你打工以後從來冇請我吃過飯呢,本來今天想叫你一起去做美甲的,天氣不好,我就自己去做了,你看,好不好看。”康茹甜把自己那五顏六色絢爛誇張的手在康星麓眼前揮舞,“本來要去看電影的,結果路過你這裡時就下雨了,這是老天爺要我來看你呢。”康茹甜嘴裡說著的話和臉上的表情以及身體的舉動都毫無關係,因為她一直在不停的換姿勢和表情自拍。
康星麓一直很想知道,象康茹甜這種人,腦子裡的構造究竟是怎麼樣的,居然能做到如此大言不慚,自信的認為全天下之人都該為自己馬首是瞻。不動聲色的,康星麓將自己手機的WIFI和蜂窩網絡關掉,然後舉起手機,不無遺憾地說:“這裡網絡是不是有問題啊?我手機怎麼冇信號啊?你看看你的?”
“冇信號?”康茹甜一改自拍時嘟嘴無辜剪刀手的表情,一把搶過康星麓的手機,眼袋上的筋跳動了一下,然後嫌棄的把手機放回桌上拍了拍手,好像剛纔抓著的是什麼臟東西一樣,語氣輕蔑又帶著無比的優越感說:“我就說了這種二手手機不好用吧,我這新款的信號都是滿的,你這個人就是不會買東西,這二手手機怎麼能買呢,省小錢吃大虧,一樣的花錢了,結果還不好用,有什麼意義啊?”
“是,我經常做冇有意義的事情,比如下來跟你見麵,就挺冇有意義的。”康星麓朝表姐挑了下眉。
這對錶姐妹端的是從小吵到大,不知道康茹甜心裡怎麼想,但康星麓可是厭煩極了這種所謂的姐妹親情,她從來不主動跟康茹甜說話,但自幼倆人便在同個屋簷下住,終日抬頭不見低頭見,康茹甜又是隻要說話必要占上風的性格,所以不吵幾乎不可能。好不容易中學的時候,康星麓能去學校寄宿了,她幾乎是週末和寒暑假都會在外麵找地方呆著,隻要能不回去就不回去。可康茹甜見她不著家,就到處找她玩,康星麓跟同學出去玩她要跟著,去外麵補課她也要跟著,康星麓大學的宿舍她也老去,就連她現在在這自習室裡兼職打工,康茹甜也能找到然後總跑來找她,康星麓一度懷疑這表姐在自己身上裝了定位器,為什麼老能知道自己的行蹤,就跟一塊怎麼甩都甩不掉的牛皮糖一樣,而且為什麼康茹甜總是那麼閒,時時刻刻的能跑來騷擾自己,然後倆人吵一架散夥,簡直是史上第一大賤女人。
“你這個人為什麼一點玩笑都開不起啊?動不動就搞人身攻擊,一點胸襟都冇有,莫怪姑姑總是說你上不得檯麵……”康茹甜抱起胳膊,豎起她上個月繡的眉毛,拿起架勢就數落起來表妹。
“不好意思啊這位大姐,您這麼有大胸襟的人呢,還是不要來跟我這種用二手手機喝速溶咖啡的人一起玩了。”康星麓特意在說“大胸襟”三個字的時候,用手在胸前比劃了個波浪大圈。“您喝您的手衝,我樓上也有手衝,我自己的手給我自己衝咖啡,也是手衝,您慢慢玩,雨停了您慢慢走,我還忙著呢,失陪了。”康星麓起身離開,朝一旁偷眼八卦的服務生小哥嫣然一笑,笑得小哥臉一紅。
回到自習室也就十分鐘,門鈴就響了起來,康茹甜帶著打包的咖啡和點心,笑容甜甜的站在玻璃門外,好像剛剛什麼事都冇發生過。
茶水間裡,康茹甜打開打包盒,裡麵隻有一杯咖啡和一塊糕點,不出意外,她隻買了自己那份。
“我想著你肯定上來就會自己衝咖啡喝嗎,上次你還說喝不慣黑咖啡。”康茹甜大大方方的為自己的小氣找理由,“你要少喝這種速溶咖啡,反式脂肪酸,對身體不好。”康茹甜邊說邊極其嫌棄的瞟了茶水間那一大盒速溶咖啡和糖包奶球一眼。
“也冇人要你喝,想喝就請辦卡,還有,請小聲說話,這裡是自習室,不要打擾彆人用功好嗎?”康星麓很職業化的朝她微笑。
“我說話很小聲了,再說這是茶水間,未必還不能說話啊。女生一定要學會過好日子,首先就是要懂得抬高自己的品味,我是你姐纔會跟你說這些貼心話的。”康茹甜喝了一口咖啡:“今天來找你,主要是我心情也不好,我那個男朋友昨天帶著我跟他父母見麵,本來說好了在閒雲居吃的,不知道怎麼就成了在家裡吃。這也就算了,家裡就家裡唄,我這人也隨和不挑剔,可是你想想,我這是第一次上門啊,他們家那些個菜,居然連一道硬菜都冇有,然後給我個上門紅包,我當時也冇看直接放包裡了,你知道我這人也不是那麼勢利的,結果出門打開一看,才,才八千塊你知道嗎?打發叫花子啊?我可是第一次上他們家門啊!”
康茹甜說得搖頭晃腦悲憤交加,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而康星麓的手在聽到那八千的數字時,略微停頓了一下手裡的動作,內心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不是說錢少,可我是第一次上門啊,而且本來還說在外麵吃,就冇有這個上門的事情了,是他們家自己提出來要我上門的,結果纔給八千塊,看不起誰呢這是?”康星麓這次聽清楚了,確實是八千。
“更可怕的是什麼,他們家肯定覺得這給得已經很多了啊!冇見過世麵的人有多可怕,跟這樣的人在一起有多可悲啊,我當時真是要仰天長笑了好不好。”康茹甜眉飛色舞,似在說什麼極其慘烈的經曆,而她的心情是多麼悲壯:“他媽媽啊,不是九通市的人,是皮川來的,小地方的人就是這樣,她雖然已經使勁學這邊的方言了,可還是帶著口音,一聽就能聽出來。”
“然後呢?”康星麓平靜的問,同時喝了一口她用一次性紙杯裝著的手衝的速溶咖啡。
“然後?”康茹甜莫名的看了表妹一眼:“什麼然後?”
“然後,你有冇有悲憤的把紅包扔在你男朋友的臉上,大罵說老孃就值這個價嗎?然後氣憤的轉身離去?”康星麓嘴角微微上翹,語調也甚是輕快。
“我傻嗎?把紅包扔回去?憑什麼啊?這就是給他們家買個教訓,姐可不是那種隨隨便便就能打發了的苕丫頭。”
康茹甜義正言辭的訴說時,一通電話就打進來了,她瞄了一眼手機,一個不認識的男人名字。康茹甜很快的調整了麵部表情,接通電話,語調輕柔:“喂?我在見客戶啊,哦,好啊,那你先去占位子,我就過來吧。對了,你幫我叫車,我把地址發給你。”
麵不改色心不跳的接完電話,康茹甜又麻利的補好妝,把自習室茶水間免費供應的速溶咖啡抓了一包放進自己的包包裡,照著鏡子邁著輕慢的步伐離開了,揮揮手,似乎這表妹並不存在。
康星麓始終坐在桌前,看著自家表姐這一通操作,心中不能說毫無波瀾。
從有記憶開始,康茹甜便是能乾精明聰慧厲害的代名詞,家中所有的人都圍著她轉,而她也擅於調動周圍所有的人圍著她轉,照她自己朋友圈裡的話說,她擔得起這世間所有的美好,配圖照片裡的那張臉,P得跟她毫無關係。而反觀自己,康星麓潛意識裡就覺得,這些美好,擔得起擔不起,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去定義這些美好。
也不是冇有人愛她,外婆和姨媽也會時常歎著氣,說她命不好,冇攤上個負責的爹和靠譜的媽,但那語氣裡多半都是同情和憐憫,愛的成分也不是冇有,但是不多。可她最不喜歡聽的,便是被說成寄人籬下,每次她都會反駁:“我冇有寄人籬下,這就是我的家!”雖然這種反駁冇有人聽,但是她也堅持如此說,到後來,這就成了她不懂事的標簽。
父母不到一歲便離婚,生父很快就組成新的家庭,早已是彆人的二孩爸爸,母親常年不著家,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不是跟外婆吵架,就是跟舅舅姨媽和舅媽他們吵架,康星麓經常覺得自己投胎技術一流,因為她體驗了和彆人完全不同的成長過程。
還冇從表姐剛剛那猛如虎的操作中完全掙脫出來,康星麓的手機忽然收到一條微信,而且,居然是一條轉賬微信,是老闆給她發過來的,轉賬金額是兩千五,是她這個月的工資。
“怎麼了?冇到日子啊?”康星麓看著這轉賬資訊發愣,也不敢去點開:“難道是……把我炒掉了?所以提前給我開工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