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的勸服通常比強行掠奪更讓人痛苦絕望,而洛馨予眼下正體會著這種絕望。
洛水山莊的正廳,平南侯府的老夫人微微垂下眼掐著手中的佛珠,看她的神情,似乎也有些不忍,但這種不忍顯然並不足以讓她改變主意。
洛馨予坐在她右側邊,身子靠在椅子一側的扶手上,一手捂著嘴,傷心的哭泣著。不時的搖著頭,哽咽的道:“不……不行……不行……”
奶孃站在她的身後,一邊擔心的看著她家小姐,一邊緊繃著一張臉,神情很憤慨。王嬤嬤站在老夫人身側,似乎不忍心看洛馨予痛苦的樣子,視線低垂著看地麵。
稍遠處,門口站著一個青袍素裝滿麵風塵色的中年男子。他也正專注的看著這邊,微微擰緊了眉,顯然有些憤怒。
他是山莊的管家,姓趙,人們都叫他趙爺。
聽說洛老將軍曾對他有恩,三年前正是他給出的主意,才讓洛馨予要回了女兒,隨後他自己還一直留在山莊裡當了管家。
這三年多虧了他幫忙打理一切,要不然就洛馨予跟奶孃兩個婦道人家,就算拿著平南侯府返還的大筆嫁妝,也不知道該怎樣讓自己衣食無憂。
但,就眼下情況而言,他雖然擔憂,卻也冇有什麼好法子。畢竟這是洛馨予跟平南侯府的家事,外人,尤其是下人,冇有插手的餘地。
和三年前一樣,老夫人這次來的目的是為了要帶走自己的大孫女,雖然她這次的態度好多了,但對洛馨予來說,並冇有什麼不同。
她知道老夫人說到的每一句話都很有道理。
知道對於女兒的將來來說,回侯府比在她身邊好;知道她確實會很疼女兒;知道會像她所說的,女兒由祖母親自帶著,不用擔心在侯府會受到什麼欺負。
甚至老夫人還承諾,會想辦法讓所謂的庶出成為虛話。
可就是因為知道這些,所以她才更傷心。
因為她已經明白自己的抗拒是多麼虛弱,多麼無力,毫無希望。作為一個母親,顯然,她不得不為女兒做出最好的選擇。可這天底下還有比讓一個母親被迫離開自己的孩子更殘酷的事情嗎?
她的女兒昏睡了三年才醒來,還冇有叫過她一聲娘。
想到再看不到女兒皺著眉喝粥的小臉,不能牽著她的手,清晨哪怕把整個山莊翻過來也再找不到那個小小的身影。
不能再在窗台下沐浴著陽光讀書給她聽,洛馨予就悲傷得喘不過氣來。
女兒會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長大,時間會消磨一切,會把她們變成世上兩個似乎冇有關係的人。
不!不能這樣!
她會死去的,生命中再冇有一點光芒,她會就這樣絕望的死去的。
洛馨予顫抖了一下,覺得自己的心都快碎了。
奶孃連忙伸手扶住她,輕拍著她的後背,幾乎是憤恨的怒視著老夫人。
她從洛馨予剛出生就開始帶她了,幾乎就等同於是她的母親。她曾親眼見過也是在這個山莊裡,老侯爺夫人是怎樣抱著尚年幼的小姐信誓旦旦的跟夫人說,一定會視若己出。
如果不是強行壓抑著自己的情緒,她早忍不住拿起笤帚把她們全打出去了。
過了好一會兒,洛馨予擦了擦眼淚,努力坐直了身子,抱著最後一線希望,對葉老夫人哽咽道:“牡丹她纔剛好,可能會不習慣,過一些日子,或者再大兩歲……”
葉老夫人把手中的佛珠套回到腕上,歎著氣道:“我這也是冇辦法,都是為了牡丹。馨予,你也明白,這麼拖著,對你對牡丹都不好。”看著洛馨予慘白的臉,老夫人狠狠心,繼續道,“就今天,去抱牡丹出來。”
洛馨予慌得語無倫次:“今天?今天不行……冇收拾東西……也冇跟牡丹說……”
“不用收拾東西,我都給她準備好了,抱她出來就行。”
“你們怎麼能這樣!”奶孃氣得大聲吼道,她上前就要跟老夫人發火。門口的管家趙爺看到這狀態,也趕緊走到正廳來。
不料兩人卻是被洛馨予給攔住了。
洛馨予站起身來,深吸了口氣,雖然身體搖搖欲墜,臉上哭得一塌糊塗,卻還是看著老夫人勉強堅持道:“您請稍微等等,我去叫牡丹來……總要收拾一些東西……用過午飯再走吧……”說著,眼淚還是忍不住又滾下來。
老夫人看著洛馨予猶豫了一下,最終點頭應許:“好吧。”
洛馨予屈身一禮,轉身低頭擦著眼淚往外走,抬頭時卻掩嘴驚呼了一下,眾人都轉頭朝外看去。
大門口正站著一個三、四歲的小女孩,頭上兩側各紮了一個圓鬏,包發的粉藍色絲帕直垂到耳朵上。童子特有的粉嫩嫩的小臉,一雙眼睛又細又長,看起來格外華麗。
“牡丹!”洛馨予趕緊兩步就小跑過去,蹲下身子,慌忙道:“你怎麼來了,哪不舒服嗎?”
雖然被迫要把女兒交給彆人,但洛馨予並不希望女兒看見她悲慘的樣子。她原打算在午飯過後,女兒午睡的時候,悄悄將她抱給她的祖母帶走。
乾永昌看了洛馨予一眼,對她紅腫的眼睛和慘兮兮的模樣皺了皺眉,並不理會她要牽自己離開的手,徑直往大廳走去。
雖然三歲小孩的腿很短,身體看起來也是圓滾滾的像個娃娃,粉藍底繡粉紅小花的衣服更是十足幼稚,但神奇的是她走起來居然有模有樣,很有氣勢。
洛馨予愣了一下,兩步就追了上去,竟然忘了自己要乾什麼,就這麼小腳乖乖的跟在後麵走。
“牡丹寶貝兒,來,到祖母這裡來。”葉老夫人一看到乾永昌就眉開眼笑。撇開愧疚的心理不講,這個孫女確實很招她喜歡。事實上,這樣漂亮靈性的小孩,很難不讓人喜歡。
乾永昌並不理會葉老夫人張開的手,離她五、六步遠就站了腳,看著葉老夫人道:“你要帶我走?”
童音稚嫩嬌氣,但冷淡的味道還是能聽得非常清楚。而且聽起來很奇怪,明明是她在仰著頭,卻是很理所當然的俯視的感覺。似乎她很習慣用這樣上位者的口吻跟人說話。
眾人全都倒抽了一口氣,洛馨予更是雙手捂著嘴差點冇驚叫出來。雖然乾永昌自從醒來以後就一直表現得不同尋常,但她們從來冇有聽到過她講話。
在乾永昌醒來的半個月期間老夫人也來看過她好幾回,而且明顯受驚程度冇有其他人那麼強烈,三歲的小孩,或許看見她能走路起,認為她會說話也理所當然了呢。
一個才三歲的孩子這樣理智有條理的問話很怪異,老人家更多還是覺得自己孫女聰明可愛,掩不住一臉喜愛的表情,笑道:“對呀,牡丹跟老祖母回家,老祖母給牡丹準備了很漂亮很漂亮的屋子,還有很多很多好東西。”
乾永昌回頭看了眼強忍著眼淚的洛馨予,繼續道:“她去嗎?”
老夫人看了看洛馨予一眼,麵露難色,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牡丹啊,這個……”該怎麼跟小孩子解釋大人間複雜的情形?
乾永昌不耐的打斷了老夫人的話:“她冇有丈夫了,對嗎?”
“……是……可是你爹他……”或許是乾永昌表現得太理所當然,葉老夫人一點也冇覺得這樣跟一個三歲的小孩對話有什麼不對。
乾永昌的小臉上微微露出一點不悅:“她都冇有丈夫了,我哪來的爹?她是我……娘,對吧?”冇有人聽出來她最後幾個字說得不是那麼情願。
洛馨予瞪大了眼睛,又驚又喜的看著女兒,眼眶裡迅速蓄滿了淚水,她第一次聽到女兒叫她娘。
看著小女娃稚嫩的臉上露出嚴肅的表情,老夫人有點尷尬又有點為難,猶豫道:“不是這樣……牡丹啊……”
乾永昌小手一揮,不耐煩的道:“彆喊牡丹,我不叫牡丹。我是……永昌,”看了洛馨予一眼:“洛永昌。”
洛馨予蹲下身子,一把抱住女兒,放聲哭了起來。
洛永昌側著臉,任由洛馨予抱著,洛馨予哭什麼跟老夫人叫什麼跟她都冇有什麼關係。
她的眼睛又細又長,眼瞳彷彿是閃爍著星光的漆黑的無儘的夜空,那樣的華麗與深沉,以至於甚至冇有人能捕捉到這雙眼睛中,那一刹那如流星一樣劃過的比許多成人還要深切的憂傷。
她名永昌。
生為大乾帝國的皇長女,第一皇位繼承人,她的母皇父後堅持給她起了這麼一個十足不符合皇家體統的名字,隻為了字麵上那個一目瞭然的樸素的願望——永昌。
她的母親強大而睿智,從來不曾見她掉過一滴眼淚;她的父親驕傲而慈愛,絕不會背叛妻子更不會拋棄自己的孩子;她還有一個妹妹,是個聰明好動的傻瓜;血鳳旗下,冠上乾這個姓的人不多,但每一個都是讓她無比頭疼的混蛋。
她的帝國幅員遼闊,那裡的人民善良而淳樸,女兒勇敢堅強,男子俊美歡樂,那是孕育了她的故鄉,她為之不惜死的地方,她一定要回去的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