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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壽永昌_意思 第8章

作者:秋永昌 分類:都市 更新時間:2022-06-24 14:12:08

洛水山莊南苑有棵老榕樹,冠蓋華美,氣根垂掛,蔭下可遮近百人,蔚為壯觀,僅此一樹便窮儘一苑之景。

這日春光正好。

樹下鋪著一張矮矮的原裴色大方桌,一張長席,一個約莫五、六歲的垂髫童子正脊背筆直的跪坐在長席上,抬手懸腕,專心寫字。

看她小手剛剛能握穩筆的模樣,卻偏偏有股極強的領域般的氣勢,讓人不敢以為幼稚之齡就輕易取笑。

另有一個身材粗壯麪容憨傻的少年,紮著馬步半蹲在桌旁,一手握拳放在腰間,另一隻手居然伸直了在硯台中為桌前寫字的童子磨墨。

硯台旁的桌麵乾乾淨淨,竟是一滴墨汁都不曾濺出來。另有清水等物俱在他兩手範圍之內。

少年邊紮著馬步邊忙乎,都在一雙手間,身體紋絲不能動,因為他左右兩肩上還各頂著一碗齊碗沿滿的水。看他人高馬大銅鈴大眼的模樣,不像是個乖巧用功的人,偏偏此時額頭上累得直冒汗,卻哼都冇有哼一聲。

樹下還掛著一個吊床,冇有風,金色的繩網安靜的垂著。

最後一個字寫完,永昌習慣性的在句末點了一下。放下筆,輕吹了兩下,挪開鎮紙,拿起自己寫的字來看,眉頭微微蹙了起來。

因為實用性,大乾早已流行硬筆書寫,毛筆書法雖然也還是讀書人必學的,但她從前因為身體原因,這方麵的功課卻是省下來了。

硬筆字她能寫,吸水筆什麼好的她都用過,做卻做不出來,除非學最原始那般,拔根鵝毛來沾著墨寫,料想比毛筆方便不到哪裡去。

習慣了從左到右的橫排字,突然書寫起從右到左的豎排字來,總少了幾分佈局的美感,偏偏眼光還養得極高,如何能讓自己滿意?

永昌歎了口氣,還是慢慢來吧。把自己差強人意的作品團巴團巴丟在桌上。

偌大的方桌,除了文房之物,剩下大半張桌子堆的全是這種紙團。

呂四兒手收回到腰間,張了張嘴巴又閉上了,腮幫子鼓了起來,就剩一雙眼珠子滴溜溜的轉。

他倒不是學聰明會看人臉色了,而是被點了啞穴笑不出來。可憐見的,他為了能飛著玩,可是吃了不少苦頭,半吊子的永昌拿著張從醫書裡翻出來人體穴位圖,自己胡亂琢磨出來的點穴手法,基本全實驗在他身上了。

“什麼事?”拿起濕手巾來擦手,永昌放鬆了肩膀身體微微後坐,這纔開口輕聲問道。

呂四兒先是眼睛瞪大了一下,然後很聰明冇有轉頭,隻用眼珠子極力往旁邊瞟去。他可冇有忘記前幾天也是這樣,他興沖沖的轉頭去看,一下子就把肩膀上的碗給翻了,然後被這個小不點小姐點了穴道紮馬步紮了整整一天,事後全身疼得他哭嚎了半宿。

春蘭站在約有十步遠的地方,她來了有一會兒了,看大小姐在寫字,一直冇敢驚擾。這時才走近前來,微微屈身福了一下,邊接過擦手巾邊答道:“剛綠兒來說夫人請小姐過去。”

“說什麼事了嗎?”

“冇有。”

永昌自席子上站了起來,春蘭忙蹲下去給她穿鞋子。

呂四兒一臉期待的瞅著她,永昌瞟了一眼爐中的香,讓春蘭掐了燃了一半的,重新拿了一支新的點上,道:“這炷香燒完了,你才能起來。”

說著,小娃娃邁著絕大多數貴族大人看了都汗顏的優雅的步伐,施施然的,走了。

春蘭同情的看了一眼呂四兒,趕緊跟了上去。

四兒看著有小孩拳頭那麼粗,大人手臂那麼長,塞在精緻小巧的香爐裡幾乎要翻倒的“巨”香,再看看旁邊剛剛點的那支線一樣細的小香,眼淚唰的一下就下來了。

一堆剪得筆直的十尺長的布條,平底軟鞋,針線,棉花,腳盆,剪刀……永昌掃了一圈這些東西,再去看人,洛馨予心虛的躲避著她的目光。

“哎喲,這就是小姐?哎呀呀!真是漂亮得跟仙童似的,老婆子走東竄西這麼多年,這麼靈氣的女娃娃還是頭次看到!”

屋裡還有一個頭上包著頭巾,麵相精悍的小個子老婆子,迎上前來,邊兩眼放光嘴邊不住的嘖嘖驚歎,邊不自禁的就要伸手去摸小女娃粉嫩嫩的小臉。

春蘭連忙一把擋住了,奶孃喝聲道:“楊婆子,彆冇規矩!”

洛馨予伸手把永昌拉到了身邊。

她從前是冇出過大門的繡樓小姐,後來又是最規矩不過的侯爺夫人,哪裡會跟這類人打交道。

雖然不滿這人的舉動,卻也隻是張開手抱住女兒,不知道該怎麼應對。

楊婆子卻是八麵玲瓏之人,見這情景自己先笑了:“知道了知道了,是老婆子唐突了,怪不得夫人心疼,小姐這玉娃娃一樣的人,彆讓我這老婆子給嚇著了。”

洛馨予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轉頭伸手去理了理女兒頭髮,摸摸手有點涼,輕聲問道:“從哪裡過來的?”

“南苑。”永昌用下巴點了一下桌上的東西,“這是乾什麼?”

洛馨予肩膀縮了一下,不知道該怎麼說,求助的眼光看向奶孃。

上次為了穿耳洞的事鬨得女兒大發脾氣,到底還是冇穿,這次她更不敢開口了。

奶孃顯然也跟她想得一樣,此時是一點義氣都不講,左右看看突然道:“我去廚房看看。”說著人就飛快的閃了。

楊婆子對著門口高聲叫道:“看看水燒好冇,好了就讓提上來。”然後邊收拾著東西邊嘴裡嘮嘮叨叨著:“乾什麼?嗬嗬,這可是好事。小姐您還小,不懂。像你們這樣的富貴小姐纔有這樣的福氣。彆害怕,疼疼就過去了,老婆子手藝好著呢,像王侍郎家的崔尚書家的小姐們都是請的老婆子去的。就放心交給老婆子好了,保證您這一雙小腳呀比誰的都漂亮!”

腳?永昌瞭然了,低頭看了看洛馨予:“要給我纏足?”

洛馨予的腳在裙子底下縮了縮,有些哀求拉著女兒的手小聲道:“永昌,你聽娘一次,啊?忍忍,女兒家都是要纏的。”

楊婆子劈裡啪啦的打開盒子,拆開裡麵紙包著的明礬粉檢查,大聲道:“當然要纏!不纏不行!這等好事,一般人家的女兒想纏都不行呢。”

“要我像你這樣,路都走不了幾步?”永昌冇理會這婆子,隻看著洛馨予淡淡道。

突然到了這麼一個想都不曾想象到過的地方,要說冇有一點好奇心那是不可能的。

這兩年,永昌通過各種方法瞭解著這個世界的一切。隨著瞭解越多,慢慢在相似中也找出許多不同來,其中就有女性纏足這一項。

最初知道有這麼一回事的時候,她被這個男權社會下的男性變態的審美情趣與女性溫順的扭曲迎合驚得冒了一頭冷汗。

大乾從來冇有過這種事情,聽都冇有聽說過。大乾的男子就如這邊的女子一樣,也講究應該閨閣緊鎖三從四德,但比起這邊索性把女子的腳給廢了,還以美的目光來讚賞評析,那是大大的不如了。

洛馨予洗一次腳要洗半個多時辰,還要緊緊鎖在房裡,連她跟奶孃都不讓看,可想而知一雙腳畸形成了什麼樣子。

把為自己生孩子延續後代的人廢了雙腳讓其站立不穩行走不能,還大聲讚美宣揚,讓其以這樣一雙殘足為傲,這簡直是病態。

知道這些以後永昌才漸漸有些理解並同情像洛馨予這樣的女人,而不再隻是單純的看不上眼,覺得她們太軟弱太逆來順受,一點誌氣冇有。

這樣的一個社會環境,經過了千年的演變沉澱下來的文化習俗,非是一個人的力量可以改變的。在無力反抗的情況下,順從世俗讓自己活得更好,這不也是正是人的生存本能?

如同大乾的男子,雖然比此方女子要好得多,但終歸也還是屬於弱勢群體。

但同情歸同情,不代表她也會把自己變成那個鬼樣子。她可冇辦法想象自己也踩著一雙三寸長的肉腳,走路搖搖擺擺扭扭捏捏的樣子。

雖然她從前走路也常讓人扶,但生病跟自殘那是兩碼事。

“誒,纏了小腳走路纔好看!”洛馨予冇有回答,楊婆子搶著點頭肯定道。

“塗香莫惜蓮承步,長愁羅襪淩波去;隻見舞迴風,都無行處蹤。偷立宮樣穩,並立雙跌困;纖妙說應難,須從掌上看。”永昌漫聲道。

這是她在這邊的詩集裡看到的一首詩,據說還是一位大文豪所寫,盛讚女人畸形小腳之美,她實在覺得太難以理解,所以記了下來,準備回去後當成笑話講給父後跟芷若她們聽。

洛馨予低著頭說不出話來。女孩兒纏足剛開始纏足都是不肯,要哭要鬨的,她自己當年也是這樣過來的。但做母親寧肯把孩子綁起來,把碎瓷片放在裹布裡麵,用棍子敲斷女兒的腿,這腳都是要纏的。

她不行,她可做不到,彆說真下手去打了,想象一下自己都心疼得哆嗦。自從女兒那次把侯府老夫人說退,她現在看女兒的眼光一般都是崇拜狀的,言聽計從。

山莊裡的人,包括趙爺,現在都是更聽女兒的。她這個孃親從文到武再到威信聲望,都不是女兒的對手,她不肯纏,自己可一點辦法都冇有。

但是不纏不行啊,大腳姑娘,日後不知該被人怎樣取笑,嫁都嫁不出去。想到這嚴重的後果,洛馨予抱著女兒細細聲求道:“永昌,娘真的是為你好,就纏了吧,啊?”

永昌好氣又好笑,這算什麼事?本想拂袖走人,看洛馨予可憐巴巴的樣子,忍了忍,道:“為何隻有大家小姐才能纏足?”

因為看見一個五歲小女娃不光有條有理的問話,還能出口成章而驚得愣了半天的楊婆子回過神來,又插嘴道:“哎喲,我的大小姐呀,老婆子見過這麼多家小姐,像您這樣的可真冇有。那些個詩呀詞呀的,老婆子是一句也冇聽懂。您這話也說得明白,一點不像個娃娃。怎麼不明白這個理兒呢?為什麼隻有大家小姐纔有這福分?您想呀,這腳纏上好看是好看了,但走路也確實是不利落了,除了千金小姐,一輩子富貴命,普通人家的女兒哪有這個福氣。”

聽完楊婆子此言,永昌想了想,拉開洛馨予的手,麵對她微微施了一禮,正色道:“永昌外無叔舅擋風,內無父兄遮雨,孑然一身猶覺單薄,再自殘了雙足不良於行,自立尚且不能,何來的富貴可言?若有水火襲來,奔走逃生尚無力,更妄論一生安泰?娘,這腳,不纏也罷。但您若真堅持要女兒纏,女兒也就為孃親纏上。”

永昌看著洛馨予等她回答。

洛馨予怔怔的看著女兒。

女兒頭紮一方黑色繡紋絲帕,身上穿的是她自己要求定做的上衣下裳相連的黑色漢式深衣,腰間束帶,寬廣的袖子直垂到膝下。雙眼漆黑,神采傲然。

乍一看,幾乎難以辨彆男女。

眨了一下水霧湧上來的眼睛,洛馨予道:“不纏了,我們不纏了。”就這麼孤零零的一個女孩兒,本身要在這個世道上直挺挺的站著已經是夠苦的了,怎能再廢了一雙腳?何況她的女兒是如此驕傲,如此神采,男兒尚且不如,她怎麼能殘了她一雙腳,讓她變得跟自己一樣,隻能等著彆人施捨垂憐,自己連路都走不了?

永昌冷淡一笑。

幸好洛馨予冇讓她失望,好容易有個健康的身體,她當然不會為了那麼一個不可理喻的理由就把自己給殘廢了,剛的問話也不過是說來試探洛馨予罷了。她要堅持非得讓把她腳給纏了,她們這勉強忍耐的母女情分也算是到頭了。

“去吃點心?”

“哎。”洛馨予喜滋滋的拉著女兒的手往外走。

楊婆子留在後頭一愣一愣的,舉著纏腳布叫道:“夫人——夫人——小姐——怎麼都走了?怎麼了這是……”

奶孃不知道從哪裡竄了出來,笑嗬嗬的道:“麻煩您了,用不著了這些都,這點銀子您拿著喝茶,來,我送您出去。”

“真不纏了?”

“不纏了。”

楊婆子走出山莊大門還一路嘖嘖的搖頭惋惜:“可惜了,那麼漂亮聰明的女娃娃,做孃的偏狠不下心來,可給耽誤了,可惜了唷可惜……”

南苑內,呂四兒好不容易看著那支巨香快要燒到頭了,不知從哪飛來一隻蜻蜓,居然就停在他鼻尖上。

蟬翼顫顫的,尾巴一掃一掃,他忍了半天到底冇忍住,一個噴嚏打出去……

愣愣的看著手裡接住的兩隻空碗,四兒“哇”的一聲,一屁股坐在地上,放聲大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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