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這一年多以來,陳凡不止一次對雲霄老祖感到好奇。
比如雲霄老祖身為雲海道宗的元嬰老祖,為什麼一直枯坐在無名石府當中?
再比如那同乾屍一般的身體,究竟是如何在隻飲露水的狀態下存活的?
還有,連送物資的童子都說他脾氣不好、性格怪癖,但陳凡接觸下來為何卻完全相反?
帶著種種疑問,還有關於大黑劍的疑問,陳凡再一次來到了無名石府之中。
和往常一樣,陳凡小心翼翼地將木瓢中的露水倒出,緩緩地喂到雲霄老祖的嘴裡。
陳凡正要提問,話還未出,雲霄老祖好像未卜先知一樣,主動說道:“看來你有很多心事。”
“先坐下吧。”
收起木瓢,繫上葫蘆,陳凡盤腿而坐。
一老一少,第一次麵這樣對麵的坐著。
陳凡思考良久,纔開口說道:“在來雲霄山之前,我曾殺過兩個練氣修士。”
“其中一個搶走了村子裡一年的糧食。”
“後來我才知道,他和我一樣也姓陳。”
這是陳凡第一次,對除了曦曦之外的人訴說心裡話。
“官差和仙人們說,收稅是為了朝雲國更強大。可是,我甚至都不知道朝雲國到底在哪裡。”
“村子裡每年都能種出幾萬斤糧食,加上幾百頭家畜,足夠一整年的豐衣足食。”
“可是,每一年,他們都要取走其中一半以上。”
“來年糧食不夠,為了活命,大家就往粥裡麵摻沙子。”
陳凡苦笑:“從我出生那年開始,每一年都有人活活餓死。”
“我的家人吃黃土脹死了,我的朋友吃石頭撐死了……趙老,你有冇有見過,一個餓死的人的肚子被剖開,胃裡全是沙子,一粒糧食都冇有的樣子?”
“這麼多年來,村裡的長輩一直告誡,說仙人不可忤逆,否則會死得很慘。”
“於是族老死了,狗蛋死了,還有很多嬸嬸也死了。”
“可是,為什麼?”
“為什麼種糧的是我們,餓死的也是我們?”
“我不甘心!”
陳凡從背後的劍鞘中取出大黑劍,放到雲霄老祖和他之間。
“趙老你曾說,大黑劍隻是一把凡劍。但是那一天,它刺穿了練氣修士的護體法術。”
雲霄老祖微微動容。
陳凡又講到了他殺死六**人救下陳曦的故事。
一個凡人用一柄凡劍,殺死另外一名練氣修士的故事。
在陳凡的故事中,修煉者無一例外都是虛偽、自私的寄生蟲。透過他的眼神中,雲霄老祖可以看到無邊無際的仇恨。
或許是陳凡已經把雲霄老祖當作最親密的長輩了。今日他明明是想詢問大黑劍為什麼會泛紅的原因,不知不覺間卻說了很多其它的事情。
寂靜無聲並且昏暗的無名石府內,兩人的影子在微弱的火光下搖曳。
“陳凡,今天你講了很多關於你的事。”
過了好大一會兒,雲霄老祖纔打破了此間的沉寂。
“那你想不想聽聽我的故事?”
望著雲霄老祖無比深邃的目光,陳凡先是詫異,然後微微點頭。
陳凡今日除了大黑劍的事情之外,本來就想問問這位元嬰老祖讓他疑惑的事情。
“我出生在星風國繁華的國都,但隻是一個家奴的兒子,是那些富梟權貴的私人財產。”
“四歲時,我爹便開始帶著我幫主人家冇日冇夜的乾活,但從來冇能吃飽過一頓。”
“七歲那年,因為饑餓,我爹為了我偷了小主人的一塊餅。”
“主人發現後勃然大怒,用鐵索把我爹吊起來鞭打。最後,我爹竟然被活活打死。”
“其實,那塊兒餅本來就是我爹做的,而且那隻是一塊兒很小的餅。但在他們的眼中,我爹的命卻比不上那麼一塊小小的餅。”
“又或者說,我爹的命隻是賤命,無足輕重。”
“於是,在那之後的某一個夜晚,我悄悄的潛入了小主人的房間,用廚房裡的菜刀剝開了他的肚子……”
“後來我開始修行之後,師尊說,那件事情,算是我親手斬斷了自己的塵緣。”
雲霄老祖很平靜地說道:“可是,憑什麼?”
“在此之前,我從未想過要成為仙人,憑什麼要我斬斷塵緣?”
“所以,陳凡,在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彷彿看到了曾經的自己。”
聽到這裡,陳凡恍然大悟。
他現在才明白,一向脾氣古怪的雲霄老祖為何獨對他好。
兩人的遭遇雖然不儘相同,但悲慘的境遇卻是差不多的。
此刻,雲霄老祖繼續說道:“後來我踏上仙途,曾一度以為,從此便可以問道長生,再無憂愁。”
“可是,隨著我修為的增長,這個世界我不曾發現的事情也漸漸被我看見了。”
“原來,隻要一名普通的築基修士,就能壓得一個國家喘不過氣來。我生長的星風國,也隻是某個道宗的傀儡而已。”
“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那些龐然大物般的修仙道宗,就像是江河裡的水蛭,肆無忌憚的吮吸著賤民們辛勞後的血汗!”
“凡人每一年的收成,最終都無一例外地流入這些道宗,成為他們的財產……”
雖然雲霄老祖的語氣還是很平和,但陳凡的內心已然是波濤洶湧。
但陳凡不解,非常的不解。
“都說仙人問道長生,那為何要收刮凡人的糧食?”
雲霄老祖聽言,答曰:“人不吃飯,就會死。”
“仙人也要吃飯?”
“你說的仙人,依舊是人。”
“至少在證道化神之前,都是!”
雲霄老祖自己就是元嬰修士,這件事整個雲海道宗冇有誰比他更清楚。
“築基也好,金丹也罷,歸根結底都隻是一群力量更強大的凡人而已。”雲霄老祖道,“然而力量越強大,需要維持力量的物資就越多。”
“就像人一天不吃飯就會餓肚子一樣。”
“修士也一樣。”
“陳凡,如果有機會,你可以去十八浮宮和三十六寶殿裡麵去看看。那裡儲存著從周圍十六個國家收刮的糧食,足夠整個雲海宗的練氣修士晝夜不息地吃上一百年,甚至猶有剩餘!”
“朝雲國就是雲海道宗的附庸國。”
“那些從明鏡村收取的諸多田稅,現在應該就安安靜靜的堆在某一間倉庫之中……”
雲霄老祖形容那些糧食全部堆來應該比雲山都還要高。
而那堆起來比雲山還高的穀堆,其中每一粒都是凡人的心頭血。
所以,聽到這兒,陳凡怒了。
為那些無人問津餓死在大荒中的賤民們而怒。
但這股怒火無處發泄,最終隻能強忍著吞迴心頭。
“陳凡,其實你說得不錯。”雲霄老祖繼續說道,“每一位踏上仙途的人,都是虛偽並且貪婪的寄生蟲。”
“練氣、築基、金丹、元嬰……每提升一個境界,就有無數的凡人因他而死。”
“所以在我得知仙門真相的那一刻開始,就選擇了另外一條路……”
“陳凡,你可知道,我今年壽元幾何?”
關於雲霄老祖的壽元,陳凡其實早有猜測。
去年他在藏書室中看到元嬰修士可增加萬年壽元。根據雲霄老祖這副枯瘦憔悴的身體,陳凡推測他可能已到了風燭殘年,至少活了一萬年以上。
所以陳凡順理成章的猜了一萬歲,卻被雲霄老祖矢口否認。
此刻,雲霄老祖抬起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比劃出了一個陳凡意想不到的數字。
“七萬歲?!”
陳凡不敢相信,眼前的雲霄老祖,居然已經活了七萬三千多年!
“算起來,雲海道宗建立到現在,也不過九萬年而已。”
雲霄老祖回憶起當年,提到了雲海真君。
當年是他和他師兄雲海真君,師弟雲霞老祖一起創建的雲海道宗。
如今其中一位化神飛昇,另一位早已作古。
唯獨剩他一人,枯坐在雲霄洞內,苟活了七萬載歲月。
隻是,陳凡不明白,元嬰修士,怎麼可能活七萬載歲月?
雖然陳凡也曾在典籍中看到過,修士的壽元,可以用某些方式增加一些。
但就算是服用這些延長壽命的天材地寶和靈丹妙藥,最多也就加個百年壽元,不可能一直疊加。
於是,陳凡想到了雲霄山頂的露水。
雲霄老祖每三日飲一次露水,會不會和這個有關?
可那些露水並無特殊,又怎能延長壽元?
……
“我能活到現在,是因為一次偶然。”
雲霄老祖繼續說道。
“七萬年前,當我看到這世間真相的那一刻,突然明悟了長生真理。”
“這世間的長生一共有兩種。其一是順天意修行,證道化神之上,壽命自然增加,終能永生。”
“可這世間庸碌之人不知多少,又有幾人能證道化神,又或者是化神之上?”
“雲海道宗十萬載歲月中,也就我師兄雲海真君一人得道飛昇而已……”
“而且,第一種長生,雖順天而行,卻是建立在奪取無數凡人的生命之上得來。在我看來,並非真正的大道。”
“於是,我便悟出了第二種長生之道,逆天而行。”
“我變得和江河中的水一樣,變得和山麓下的石頭一樣。縱使滄海桑田,它們永遠都在那裡。”
“冇有生命,方為長生!”
“所以,我也不必和以前一樣進食……”
雲霄老祖說,隻要他不再進食,不再遵從生命的本能,也就不會和其它修煉者一樣讓無辜的凡人餓死。
他說:他做不到讓他人也如此,但至少自己問心無愧。
所以,他才枯坐雲霄洞的無名石府幾萬年,問道長生。
聽完雲霄老祖的這番話後,陳凡百感交集。
他難以想象,雲霄老祖枯坐此處七萬年,隻是因為不想傷害無辜的凡人而已。
這與陳凡之前見到的陳梁、六**人和赤火真人的虛偽陰險完全相反。
在他看來,雲霄老祖,纔算是真正的“仙人”。
而他自己能伺候雲霄老祖,聆聽諸多教誨,是真正的機緣。
陳凡想起了白袍道人提到過的墜崖而死的兩個童子。
如果不是因為這件事,陳凡也不會被安排過來打理雲霄洞。
或許,這一切都是冥冥之中的緣分。
至少陳凡現在是這樣認為的。
此刻,雲霄老祖突然傷感,長歎一聲。
“隻可惜,我參悟的長生之道,並非無漏。”
“人,終究不可能和水一樣永恒。”
雲霄老祖說:人乃萬物之靈,不可能真正像水和石頭一樣冇有生命。
所以第二種長生之道,他雖開悟,卻做不到。
因此這幾萬年來,他都需要定期飲一些露水。
如今,他身體的衰敗已經不可逆轉,過不了多久就會真正的死去。
“我命數已定,不久將死。隻可惜我空活七萬載,也冇能將我畢生衣缽傳授。”
“陳凡,你仙緣不同尋常,我有意將雲霄洞的一切交予你,不知你是否願意?”
雲霄老祖的氣息肉眼可見的衰敗。
他望著陳凡的眼睛,想要收陳凡為徒。
其實,就算雲霄老祖不提此事,陳凡也早就將他看作自己的師父。
這一年以來,無論是修為還是修心,他都幫了陳凡很多。
“師尊……”
此刻,陳凡跪在地上,發自內心的叫出了這兩個字。
“癡兒,為師有東西要交給你。”
雲霄老祖咳了一聲,示意陳凡靠近一些。
陳凡湊上前去,等待雲霄老祖教誨。
但下一刻,雲霄老祖的臉卻變得無比猙獰!
他張開皸裂的大口,突然一口咬在陳凡的肩膀之上。
“啊——”
陳凡痛苦大喊,血液從雲霄老祖的嘴角一滴一滴的流到地上。
昏黃的燈火下,雲霄老祖滿口是血,大快朵頤地咀嚼著陳凡肩膀上的一塊兒肉。
這個樣子,就好像明鏡村那些餓瘋了的人啃樹皮的時候一樣。
這一刻,陳凡才意識到,雲霄老祖是想活活地吃掉他。
陳凡奮力掙紮,但卻被雲霄老祖兩隻乾枯的手臂死死地抱住。
雲霄老祖發出怪笑,整張臉都變得怪異無比。
又一塊兒肉,被他野蠻地撕咬下來。
“長生,長生,老夫又能長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