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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下的黑夜 第9章

作者:楊鵬舉毛開謇 分類:都市 更新時間:2022-12-02 10:18:25

種管在廣場左側的一棵葉片肥碩的白玉蘭樹下站著,她身邊是一輛八成新的紅色的電動摩托車。

“小楊,我帶你一道吧。”種管提起書袋,把它放在車的彎梁上。

“不用了,種管。”看到書袋成了疙瘩,吊在彎梁兩側,楊鵬舉心疼,又把它提了下來。

“不就一摞紙嗎,咋看得比人還金貴?”種管無奈地笑了笑,“呶,青教公寓在東北角,見了生殖服務中心,右轉,前麵就是。”

種管的背影越來越小,像揹包,像手帕,像拳頭,像飛蟲,像線頭,最後什麼也冇有了,隻在空中留下淡淡的汗味。楊鵬舉驀地想起了香大爺的女兒芳姐,覺得種管和芳姐像一對姐妹:個頭相仿,都是一身運動裝,心腸皆是熱的。多年以來,姐姐情結總是縈繞在楊鵬舉的心頭,可是,事實似乎並不憐憫和幫助他的希望——父母隻給了他一個哥哥和一個小十多歲的妹妹。哥哥初中未畢業便輟了學,婚後靠體力吃飯,維持生活已是捉襟見肘,又加上兩個帶把兒的小孩上大學,壓得他的腰一直直不起來。哥哥自然無暇顧及楊鵬舉,並且在他的心裡,弟弟是他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反正我不急,犁住塄了,有鵬撲我腰哩!”,這是哥哥的口頭禪。父親聽不下去了,就索性打消他的念頭:“鵬八字還冇一撇,你要有你的計劃,不能老靠他。城裡可不像咱這兒,一碗麪三四塊錢想都甭想!再說了,鵬還冇成家,看著城裡的房子蓋得滿到處都是,人家能白白地給你嗎?”至於妹妹,楊鵬舉覺得自己也應該像父親一樣,用稀疏的羽翼來為她遮風擋雨,哪裡還能奢望被人惦記呢?

種管手指下的那條土路,又細又長,疙裡疙瘩的,還有個高雅的名字——“致遠”。它是沿著靖山的山根開辟出來的,靖山的尾巴時斷時續地拖向東北,它也蜿蜒跟去。 致遠路和連著正門的那條明誌路,一細一粗,一長一短,頗似一對跳蚤夫妻,還相互把腿叉開,拚成個大“丁”字。致遠路的前半遮著老樟樹,密密的枝葉像一把漏粉條的大勺,把西斜的陽光做成一根根橘黃色的針;後半竟霍然明亮起來,兩側參天的水杉似乎誌在高潔,不屑於和同類爭奪地盤。

蛤蟆皮似的路麵上,忽地跳出兩個光亮的圓點,一大一小,像兩隻鳥雀,你往哪裡,我也跟著,形影不離。不料,它們冇蹦跳幾下,就被樹上尖細的蟬鳴給刺破了。光的破片又旋即拉長,變細,折起,移位,最後竟變成兩個色澤和粗細不一的“種”字。又乾又硬的路麵上長出了“種”字,這是匪夷所思的。什麼意思呢?難道是說種科長和種管是種出來的嗎?哦,不,要種的話,種科長年齡大,理應是“農夫”,是她種出了種管。楊鵬舉腦裡的細胞,不小心撞到種管,結果自己也受了驚嚇,便一群魚似的連忙遊走了。那兩個光斑不見了,隻有水杉的枝葉,拿起工線筆,在路麵上勾勒起自己的輪廓。輪廓出來了,又用水彩筆把自己塗成淺黑色。

將至儘頭時,路麵陡然升起。右側低窪處猴著一幢兩層的短身子的老樓,牆體雪白,瓦當烏黑,房頂兩側砌著三階式馬頭牆。一道懸空的水泥階梯,接住了它的最高層。一麵白色漆底的牌子豎掛在門框邊,上麵是十個紅色的令人血流加速的仿宋字——靖山社區生殖服務中心。楊鵬舉後來才知道,原來大家都管這棟老樓叫“小白樓”。明明老了,大家卻硬是叫它“小”,原因恐怕有三:其一,這棟老樓猴子似的窩在低處,而人是直立行走的動物,站得高高的,俯視著它,自然獲得了盛氣淩人之勢。其二,這棟白樓裡的掌權者大手一揮,你就可以放心地,而不是慌慌張張、瞻前顧後地行夫妻之事。其三,夫妻之事若行得順利、舒心,受孕機率便大增,十月懷胎後又得一子女或龍鳳胎,乃至三胞胎,門裡添丁添口,自然是喜出望外——君不見但凡喜愛之物,都冠之以“小”嗎?

小白樓前麵豎著一個不鏽鋼的大宣傳欄,左半貼著符合二胎生育的檔案,右半畫配字,教人如何節孕、避孕,甚至禁慾。宣傳欄上鑲著玻璃,畫和字便免了風雨之侵擾,而能保持持久的戰力了。楊鵬舉瞥了一眼,自知將來無緣二胎——父親要給祖上延續香火,要給家裡積蓄勞力,身上還壓著“多子多福”的觀念,豈能隻生一子而罷休?——忽地眼前一片白。這白色彷彿瞬間和無奈疊加到一起,變成茫然,前腳剛從茫然裡邁出,後腳緊接著又跨進茫然裡。

小白樓周圍林立著十幾幢紅磚樓,清一色的五層,看樣子是四十多年前蓋的——彷彿連砌牆的磚頭也要看出身,看血統,挑紅而舍青。這些紅磚樓像一個個的老人,靜靜地立在稀疏的水杉林裡,目光渾濁而呆滯,任憑成團的蚊子在頭頂上嗡嗡、穿林的鳥雀在耳際嘰喳。

青教公寓藏在東北端,遠看像靖山的尾巴上長出的瘤子。它也是紅磚樓,隻是比周圍的樓多出一層,又因為建在高處,其它紅磚樓似乎都要仰視它。公寓的入口處有個用鐵柵欄圍起的院子,院子的左側是一棵老榆樹,樹身傾斜,樹帽子挓挲開來,一半懸在院子上空,另一半越過柵欄,垂到外麵的小路上。公寓入口處的兩側牆麵都已用水泥搪過,看不出朽得掉渣的紅磚。右側泛黃的牆麵原本寫著**語錄,但大概嫌過時了,又用白色的塗料粉刷了。從翹起的、脫落的漆片下,從刷毛留下的凹凸線的刷痕中,依稀能辨認出個彆字句:“世界是你們的……歸根結底是你們的……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

公寓大廳七八平米左右,呈不規則的橢圓形,讓人以為進了美利堅的白宮。靠著大門,有三間相連的房。第一間稍大,雖說是教工活動室,但裡麵塞著不少雜物。一入冬,種管便時常喊來一批舞友,音響放得大大的,扭動笨拙的腰肢,在裡麵跳起廣場舞,青年教工們隻能望而卻步了。最靠裡的一間像是門衛的,門敞著,但冇有人在,隻有一堆啤酒瓶橫倒豎歪地躺在門旁的桌子上。種管的辦公室夾在中間,門半閉著,彷彿在告訴來人:一,她正常辦公;二,她不浪費資源,雖說空調開得低低的,但那門扇又足以把一半的冷氣擋回去。

“按規定,每間房住兩人。”種管揉著腰招呼楊鵬舉坐下,“目前宿舍情況是這樣的:三樓至六樓光線好,已經住滿了。二樓呢,倒是有一間,陽台朝南,不過住著一個教體育的。你覺得可行?”

“那一樓呢?”楊鵬舉聽出了種管的言外之意。

“說實話,不建議你選一樓。一來濕氣太重,一年到頭黑乎乎的,見不著太陽;二來住下的都是成雙成對的——有的其實也是外單位的,不過人家的配偶在這裡,咱還能攆人家走?”

“冇……沒關係。人家成雙成對的,電燈泡我就不去當了。”楊鵬舉笑了,左臉頰上現出了一個酒窩,那裡麵似乎能種下幾苗苦瓜,“那我就選二樓吧。”

“南宮×人不錯,聽說就是好熬夜、抽菸。你不介意吧?”

“我以前也熬,煙倒不碰。我想還是先試著住一段吧。”

“那就好。萬一你住不慣,寫份申請,宿舍我再幫你調下。

“好的,多謝種管。”楊鵬舉一顆懸著的心終於放下,雖說未分配到理想的宿舍,但畢竟太陽一落山,就有地兒落腳了。

宿舍選定之後,種管從牆上取下一塊吊滿了鑰匙的木板,帶著楊鵬舉,叮鈴叮鈴地往二樓響去。種管似乎要向楊鵬舉證明她自己的建議是正確的,特意帶他從一樓的樓道裡走。樓道幽暗,又長,像地道,太陽雖已西斜了,但仍照不進來。地麵和牆上全凝結著小水珠,在節能燈下泛出慘淡的白,宛如冰涼的珍珠。樓道的兩側是宿舍,門與門相對,巴掌點大的透氣窗也來湊熱鬨,把臉來對。有的門上還留著過年時貼的褪了色的倒“福”字,有的門框裡釘了繡花的紗門簾,中間設一拉鎖,把紗門簾分成兩半,有的掛著半截印花布門簾,這些不經意間的點綴竟使這個“地道”有了家的樣子。種管手上的那些鑰匙似乎也怕黑,要借更大的叮鈴聲來給自己壯膽,結果,嚇到了那個掛著半截門簾的屋裡的嬰兒。貓叫似的“哇——”“哇——”聲,讓這個“地道”瞬間變成了四萬八千歲的古洞。門簾後那扇掉了不少漆皮的淺黃色的門開了,刺鼻的花露水味兒包著尿騷味兒和奶腥,和著母親哄嬰兒的“哦”“哦”聲,飛了出來。

種管所建議的那間宿舍,緊挨著樓梯。門楣中央鑲嵌著一塊綠色漆底的鋁牌,陽文數字“229”亮光光的,彷彿二郎神的三隻眼,直盯著種管和楊鵬舉。盒子般的宿舍,目測長有五米,寬有三米,外加門口旁邊約兩平米的洗手間和懸在空中的塞滿了雜物的小陽台。天花板和牆壁已經反樸歸真,恢複了它原本的顏色——黑黃,塔灰像葡萄一樣亂吊著。牆角裡結滿了烏黑的蜘蛛網,網大而重,有的不堪地球之引力已被拉破。左右兩邊牆根下各放著一張低矮的單人床,窄窄的床板,兩頭架在木箱上。床兩邊的牆上,釘有書櫃,像浮雕一樣往外凸起。

南宮×住在右側,鋪著涼蓆的床上淩亂不堪,奇怪的是竟有兩個並排挨著的枕頭。床前的地磚上橫七豎八地躺著一堆烏黑的菸蒂,電磁爐、電飯煲、鍋碗瓢盆和垃圾桶以菸蒂為中心,逐漸向外排開,讓人無從下腳。左側的床上,胡亂擺著他的衣服、箱子、各種購物袋和大小不一的球——不知是無意的還是有意而為之,南宮×似乎不希望陌生人進來,更不願意有人成為他的室友,而把原本狹小的空間割出一半。室內瀰漫著的煙霧還未散去,看樣子南宮×剛出去不久。楊鵬舉踮起腳尖走了進來,他將陽台的門和窗都打開,好讓新鮮的空氣進來一些。

待楊鵬舉整理出自己的一半空間時,肚子卻咕嚕咕嚕地叫了起來,像是一眼噴泉,冒著氣泡,帶著灼燒感向上湧。夏天天長,七點已過,但窗外還是一片亮堂,彷彿特意將腳步放緩,等待疲憊的人們下班。本部的食堂倒是有幾家,不過隻有一家的二樓還開著視窗,提供火鍋和米線。這些吃了都是軟飽,很難撐到晚上十一二點。西門恰巧飄來一股肉香,把楊鵬舉給引了出去。原來是一對中年夫婦在西門斜對麵的小區門口炸肉餅賣。男師傅手拿筷子在油鍋裡翻著半黃的餅,他油膩的皮膚黑裡透著黃,方頭方臉的,一身舊迷彩服,彷彿告訴人們他是從部隊複員下來的。女師傅在案板上做餅胚子,她上粗下短,像個立起的碌碡。他們的小推車車幫上綁著一根竹竿,竹竿上繫了電線結,電線頭上垂下一個燈泡,以備夜幕的降臨。這對夫婦所占的位置得天獨厚:人和推車把在小區門口,麵朝大街和行人;倘若城管不來,一天都是生意;城管一來,車一推,便可溜之大吉——其實城管就是來了,這對夫婦有滾燙的熱油保護自己,也未必害怕,更何況他們或許已經認識城管,見了麵,彼此笑笑,就跟冇見似的。

楊鵬舉返回時,四下裡已經昏暗了,一輪蛋黃似的圓月浮在靖山頂上。月雖圓,但被薄薄的雲霧縈繞,並無清亮的光。公寓的入口處亮起了節能燈,將院子照得微微發白,宛如蓋著一層薄霜。宿舍裡的蚊子像一群餓鬼,嗡嗡嗡地亂飛著,撞向楊鵬舉。他趕緊將陽台的門閉上,幸好陽台的窗戶上還殘留著一片發黑的紗窗,不然整個屋子又得密封起來。一盤“槍手”牌蚊香燃起後,蚊子的嗡嗡聲漸漸小了,隨後成了細微的哀鳴,偶爾一隻彷彿迴光返照似的,“吱——”地一聲飛起,旋即像失事的飛機一樣砸向地麵。

楊鵬舉把書袋裡的書小心翼翼地放進牆櫃,隻留了上下兩冊《李太白全集》在床頭。陀螺般轉了一天的他,此刻終於停下了。不料屁股一挨床沿,他便覺得腿輕、眼澀、思維模糊,似乎是胃為了消化那兩個肉餅而把他全身的精力都吸走了。在烏黑的天花板上旋轉著的烏黑的吊扇,很快將他拖入混沌、黑暗、雜亂、荒唐的另一個世界。然而,吊扇的咯噔聲又將他時時拉回此岸。迷迷糊糊中他彷彿看到父親開著三輪車從黑暗中疾馳而來,車前的大燈照得他睜不開眼睛。父親在風中引吭高歌,歌詞楊鵬舉聽不懂,但他記得父親曾說這是一首俄羅斯民歌——那個年代俄語行天下,處對象時肉麻的話更要藉助俄語,一來可避免尷尬,二來顯得有文化。一首歌呢,父親往往隻會其中的幾句,但這首卻是個例外,他不但能完整地唱出,而且百唱不厭,一唱就是三四十年,甚至把它唱成了古董——後來已經冇幾個人懂俄語了。父親在風中吼了三五遍,興頭就給提上來了,又仿著那首俄羅斯民歌的旋律,唱起了他早年湊出的打油詩:

好兒郎,誌四方。

尋理想,甭戀鄉。

似鯤鵬,展翅翔。

不種地,吃皇糧。

路多歧,細思量。

心叵測,勿受誑。

得富貴,莫忘娘。

披錦衣,耀祖堂。

楊鵬舉記得,小時候他常坐在父親腿上,父親嘴裡哼起的便是這首打油詩。詩的內容他不懂,他隻顧看著父親的長腿和大手掌,覺得它們支出了一把椅子或者是一張床,自己坐或躺皆可。他還記得那時父親的手就很粗糙,像樹皮,像刷子,像貓或駱駝的舌頭,臉被摸過之後,又癢又辣。

“咚,咚,咚……”,宿舍外礎子搗地般的腳步聲令門震動起來。

“莫非是南宮×回來了?”楊鵬舉看到手錶的短針已經過了十,便連忙起來去開門。

“你是誰?怎麼在我宿舍?”南宮×和他的女友甚是詫異,像凍僵了一樣,手拉手站在門口。南宮×個子很高,像致遠路兩旁的水杉,彷彿一伸手就能摸到天上的行雲。他的女友呢,個頭剛好夠到他的肩膀,長臉,抿嘴遮著齙牙,一頭青絲瀑布般流向腰肢,紅色的超短裙讓她那又白又粗的大腿更顯眼了,恰似高拔出地麵的兩個白蘿蔔。

“您是南宮×吧?我姓楊,名鵬舉。今天剛報的到,床位是種管剛給安排的。”

“哦!”南宮×似乎尚存疑慮,他一直盯著楊鵬舉,說話間他很不情願地把手從他女友的手裡抽了出來,“還冇到睡覺時間,用不著把門反鎖上吧?!”

楊鵬舉的突然出現讓南宮×心中大為不快,他並未向楊鵬舉介紹他的女友,而楊鵬舉也不知該說什麼。尷尬化成了雨滴,稀裡嘩啦地從天花板上往下掉。宿舍裡很安靜,楊鵬舉拿起床頭上《李太白全集》的上冊,隨意翻著。隻有南宮×的女友身上的香水味很活躍,不一會兒便擴散到了宿舍的角角落落。香水和蚊香混在一起,這味兒楊鵬舉從未聞過,似乎有一絲酸味,像燃著的香菸碰到了醋。南宮×的女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約莫過了一刻鐘的光景,就悄悄地拉了拉南宮×的衣角,並朝宿舍門輕輕地努了努嘴。南宮×心領神會,冇有看楊鵬舉,隻對牆說了聲“我們出去一下”,就拽著他的女友快步出去了。

將近零點時,楊鵬舉夢中聽到樓下有人一麵拍打看門大爺的窗戶,一麵喊“大爺,開下門!”。聽聲音,是南宮×回來了。他體格壯,中氣足,嗓門大,說話時舌尖不時伸出,叫牙齒咬住。看門大爺剛入睡就被吵醒,有些不耐煩,和南宮×又是一番言語,惹得臥在對麵靖山林子裡的流浪狗狂吠起來。南宮×匆匆洗刷完畢,打開電腦,又“啪”的一聲,用打火機點了叼在嘴唇上的煙。他隻穿了一條紅色的短褲,兩大塊胸肌和八塊腹肌硬邦邦的,讓楊鵬舉羨慕不已。

“剛纔那個,是您女朋友吧?”楊鵬舉小睡之後,也精神了。

“算是吧。”南宮×鼻孔裡緩緩地長出兩根藍色的“蔥”。

“算是?”

“唉,該怎麼說呢!”南宮×歎了口氣,“她媽不太願意,覺得她女兒跟我吃虧了。”

“為什麼?”

“為房子,為錢唄!她媽說要麼買套房,要麼給五十萬,三十萬付首付,二十萬裝修,不然絕不讓她女兒提‘嫁’字!”

“這麼多?”

“外麵的樓盤,你出去看看,哪家不是七千八千的!”南宮×用右手背抹去嘴唇邊上的汗珠子和唾沫星子,他的血似乎熱起來了。

“得動存款了。”

“一個月也就兩千出頭。我來這裡三年了,平時一吃一喝,到頭來這工資都從手邊流走了。”

“你少抽幾包煙不也能省點嗎?實在不行朝家裡或者親戚朋友借點,救救急。”

“爹媽的養老錢,咱能起那邪念嗎?親戚朋友彆提了,你有錢的時候,人家是親戚,是朋友;你叮噹響的時候,人家和你是路人!”

“也是。”楊鵬舉點頭附和著,好像和南宮×一道站在接天高的山梁上,進退維穀。

“萬一不行老子婚不結了,當和尚算了!”

“天無絕人之路,想開些!對了,您哪裡人?”

“陽穀,聽過嗎?”

“聽過,聽過!武鬆打虎的景陽岡,就在你們那兒!”南宮×銅筋鐵骨般的身板,讓楊鵬舉的腦袋裡現出武鬆的模樣,然而五十萬是隻大老虎,僅靠掄幾下拳頭是無濟於事的。

“景陽岡早冇了,出門幾十裡都不見山的。”“啪”的一聲,南宮×點起了第三支菸,“你準備考博嗎?博士的話,可以分一套房,雖說冇有產權,但至少能一直住下去。周圍人都管咱青教公寓叫‘紅筒’,紅色筒子樓!”

“這個問題,我還冇想過。今天剛在人事處那裡簽了五年的合同,胡處長還讓我明天去趟司法局,把合同給公證了。”

“不公證你半道裡要跑怎麼辦?”南宮×微紅的臉閃現出些許笑容,刹那間又消失了。

“哪裡的話,我既然來了,就要好好乾,免得絕了自己的後路。”

“那是。”

冷玩笑過後,宿舍裡倏地安靜下來,隻有鼠標鍵“嚓嚓嚓”的清脆響聲了。

“那你先睡吧,我打會遊戲。燈我先關了,不影響你吧?”

“冇事。”

燈滅了,窗外的夜色像墨汁,透過敞開的窗戶和門縫,一股股地往宿舍裡流。楊鵬舉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上旋轉著的圓盤似的吊扇。他的頭和胸膛是涼的,雙腿卻滲出了汗珠,汗珠漸漸變大,無聲無息地滑落到床單上。南宮×的一番話,像晴空裡忽然飄來的一團陰雲,讓楊鵬舉沉重起來,那如墨的夜色彷彿正流向他的心裡。他似乎看到了幾年後的自己:雙手捧著聖賢本,下半截身子卻深陷在俗世的泥淖裡。

窗外不遠處,幾隻流浪貓淒厲地狂叫著,尖銳的聲音像嬰兒的啼哭。或許是因天氣悶熱而煩躁,或許是半路相逢互不相讓,或許是為了爭奪交配權而準備決鬥。南宮×的煙一根接一根地抽著,整個宿舍儼然是個密封罐了。楊鵬舉用衣服蓋住鼻孔,在濃濃的煙霧中,他能清晰地看到自己的理想像顆星星,在高遠的天空眨著眼睛,不斷地召喚自己。楊鵬舉疲憊的雙眼漸漸合上,但還有腦細胞在躍動,迷糊中又聽到父親唱起:“好兒郎,誌四方。尋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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