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下的黑夜 第8章

不到一小時的工夫，頭上的太陽已悄悄向西挪了半步。返回本部的公交車，其中一趟是909路。站牌上這個亮黃色的數字，讓楊鵬舉甚是詫異，因為在他的記憶裡，西安和上海的公交車都還冇有排到這麼大。這似乎正迎合了目下流行的一股風氣：耕地變廠房，農村變城鎮，小城變大城，大城變國際大都會。這座江南小城，原本體量不大，但迫於那股流行之風的壓力，最湊效的辦法乃是像吹氣球一樣，先借公交車的路數來把自己撐大，因為公交車車輪轉動的速度，遠比建樓和造人快得多。

楊鵬舉等了四五十分鐘纔到的那趟909，九成新，還配有空調，像極了楊鵬舉老家那些結過婚不久的新郎官，身上的衣服是新的，家裡的傢俱是新的，胯下的摩托車也是新的。它像紳士一樣行駛在平坦的柏油路麵上，一丁點顛簸也冇有。行道樹畫在地上的橢圓形的片片陰影告訴楊鵬舉公交車正行駛在這座小城的東邊。城東是新區，名副其實的新，新得路上幾乎冇有人影，隻有知了藏在樹裡引吭高歌。偶爾一輛小轎車從公交車後麵鑽出來，但很快就把公交車甩在身後，於是這個世界彷彿又隻剩下了這輛公交車。

行道樹的後麵，不斷出現一幢幢大山似的超高層建築。它們大多尚未完工，還要靠入了雲端的塔吊來幫忙。它們的體形告訴人們：自己不是商業大廈，而是新小區裡的成員；用不了多久，就要迎來自己的主人，就要改頭換麵，被裝修一番，像自己的主人一樣體麵了；當然，即便是主人不要它們，把它們轉手，從中賺得一大筆，但隻要自己不是粗坯子，就不用三年五年都**著身子，整日裡受那風吹日曬土彌之苦了；或者被使用，或者被賣出，這是它們的命；它們的命有著十足的理據，是不可辯駁和反抗的。

公交車到了東環路橋，纔算是從森林般的樓群裡鑽了出來。橋下的水不是想像中的一片，而是縮成了一潭，低矮的灌木和齊腰高的野草像一群孩子，依偎在母親“潭水”的周圍。過了橋，冇有了樓群的遮擋，眼前變得開闊、亮堂起來。連通橋麵的柏油路已經鋪好，但路的兩側，師傅們還在忙著砌圍牆。男師傅們並不畏懼烈日，都光著頭，露出膀子。女師傅們要防著烈日讓她們變黑、變醜，都戴了錐形笠帽，還用白紗斤將鼻子到下巴，連同脖子圍得嚴嚴實實的。圍牆外麵，時起時伏的土丘綿延而去，上麵綠草點點，間或夾雜著一些不大的樹，樹裡聽不到鳥的鳴聲——抑或是樹裡冇有鳥住，抑或是鳥還在窩裡借沉睡來消解著午後的睏意。

十來分鐘後，公交車沿著下坡路滑進一個涵洞。爬出來後，眼前有了村落的跡象。圍牆的諸多豁口處，稀稀拉拉地躺著發黴的菜籽秸稈堆。不遠處低窪的地方，藏著幾個木棍搭成的庵子，庵子上蒙著廢棄了的印有售房廣告的泛白的彩色塑料布。庵子是民房的兄弟，有了庵子，民房也就不遠了。人類為了滿足自己的無限的**，無時無刻不在破壞著自然界的綠意和生機，綠意少了，便要硬造出來。這不，路兩側的圍牆上都長滿了“草”，然而定睛一看，方知是裹了層油布，上麵印滿了假青草。再往前，便真真切切地出現了散亂的民房。它們隨地勢起伏，高低不齊，寬窄不同，彷彿高大炮和矮子、胖子和瘦子湊到了一起。地上的濕氣進了它們的“身”，半麵外牆濕漉漉的，像孩童用褐色蠟筆塗上的鴉。這些民房有的已成為一堆磚瓦礫，有的冇了頂，但四壁還在，正敞著胸膛受那風雨、烈日和灰塵的折磨。很明顯，它們並非像一片壽終正寢的落葉，自然乾枯，鬆脆，裂開，散為碎屑，化作泥土，因為那殘垣斷壁上，還留有粉碎鋼錘斜戳過的深痕。少數的幾家，看樣子還有人住，門前的細繩上還晾曬著衣服。那衣服再多看幾眼，彷彿都長出了扁平的頭和四肢，於是，紅的黑的白的紙片人便在午後的熱風裡活了。楊鵬舉問自己：這恐怕就是所謂的“釘子戶"了吧？他想起了幾年前在報紙上看到一幅漫畫，畫中一群農民因住房被拆，他們光著腳，挽著褲腿，赤著膊，麵色憂鬱地坐在摩天大樓的頂上，眼神裡儘是茫然：往上看，青冥長天不見邊；往下看，逆折回川起波瀾。或許，他們並不想放棄祖上留下的地，並不願意改變他們業已習慣並且理想化了的農耕生活。成為城裡人，對他們來說，可能並非像水果店裡的果品一樣，由老闆隨便換貼個標簽那麼簡單，因為身份標簽一旦改變，人便像得了慢性病，後半輩子要時刻忍受著病痛的煎熬。

城市和農村，在地理上，其實並不像在心理上那麼遙遠。有時候，後腳還留在農村，前腳卻已跨進城裡了。而城市邊緣的工廠，儼然是兩國之間的界碑，將同一片土地劃爲兩個截然不同的部分。

柏油路的儘頭是一座錐形的山，山體像蘋果一樣從中間切掉一半。山根下有一個電廠，高大的煙囪和身粗腰細的冷卻塔直插雲端，欲把天戳出窟窿來。煙囪裡冒出的白煙，像慢慢擠出的牙膏，滑似凝脂，緊緊地團在一起，久久散不開去。電廠兩側，鋪著大片的廠房，它們的外形和顏色告訴人們，它們和電廠不是一個姓。為這座江南小城博得“鋼城”之名的，恐怕就是這些奇怪的白的黑的煙、削掉的山，抑或是挖下去的露天巨坑了吧？

公交車向左轉了一個彎，動作很輕盈，像隻燕子掠過水麪。前方兩三百米的地方，是一條如練的小河。它由南而北，靜靜地流過——當地人管它叫慈河——像一隻綿羊，在陽光下半閉著眼睛，溫順地臥著。慈河幾十年來從未發過脾氣，唯一的一次大概是在民國三十年，那年慈河的水淹了兩岸的農田，撞開家門，端走了桌子上的煤油燈。慈河氾濫這事兒，是後來楊鵬舉在校園的旮旯裡釘鞋掌時和師傅閒聊才得知的。至於慈河是否真的發過怒，楊鵬舉每日都有任務纏身，並無閒暇去考證。慈河呈渾濁的黑色，像一麵黑色的磨砂鏡子，映照不出地上的樹、建築物，更彆說是匆匆的行人了。慈河的兩邊壅著綠得發膩的水藻，一片連著一片，疙裡疙瘩的，像蛤蟆的皮。水藻像發了瘋，把河麵吞噬得隻剩下一條狹窄的“煤屑路”。這條彎而長的“煤屑路”猶如一隻毛毛蟲，奮力地向前蠕動，似乎在竭力證明著慈河還是活的。

慈河像一把刀，將老城和新區截然切開，老城在西邊，新區在東邊。過了慈河橋，便進入了老城。老城自有老城的韻味：街道不寬，樹木蒼翠，樓房低矮，店鋪林立，老人從容，青年時尚，周圍的一切似乎都沉浸在悠閒之中，全然冇有了大都市裡的摩天大樓，洪水般的人流，以及穿著精緻但冷漠如冰塊的各色人臉給人的那種精神上的壓迫感。

這座小城小，像兄弟姊妹中的老幺，總能得到父母更多的愛：這一大片參差不齊、新舊不一的建築，連同它裡麵的焦躁著的或悠閒著的人，似乎都躺在遙相呼應的幾座青山的懷抱裡。這不，眼前又是一座！山體不高，頂上有兩處相隔不遠的凸起，中間凹陷，宛若駝峰。楊鵬舉忽地想起了邊大孃的話：朝東南方向走七八裡地，有座靖山，半山腰上有個淨慈庵，淨慧法師就住在庵裡。“莫非這就是靖山？”他趕緊朝半山腰望去，但隻有茂密的林木，並無淨慈庵的半點蹤影。

公交車的四個輪胎飛快地旋轉著，似乎不願給人一絲喘息的機會。楊鵬舉剛在座椅上放鬆了神經，公交車便轉到了連綿的山體的末端。山的儘頭是一條老街，街麵不寬，兩側各有一排參天的老樟樹。路標告訴楊鵬舉，這條老街的名字是“臨湖路”。在臨湖路的中段，有兩棵老樟樹相隔較遠，形成一塊難得的空地，這便是陵江大學本部的西門。西門是正門，乍一看並不像門，隻是兩堵低矮的水泥牆之間特意留出了一個可供車輛和行人出入的豁口，一個外地人匆匆而過時若不特意看一眼，準會以為這隻是個倒閉的舊工廠的大門。校門的水泥牆刷著紅漆，因風吹日曬，漆皮已經發白、反捲。右側的水泥牆靠上方的位置貼著“陵江大學”四個方正舒體鍍金大字，雖說“真金不怕火煉”，但風雨無情，已將字上的光澤侵蝕得暗淡無光。

全民大鍊鋼鐵的1958年，在陵江大學本部的三分之一的土地上，成立了一所工業學校。半個世紀了，風吹不跑它，雨打不垮它，隻能憤憤地在它身上烙些印記。進去後，迎麵是一條老水泥路，名曰“明誌路”，不長，但很寬。路麵凹凸不平，還彎著粗而長的裂縫。路兩側各有一排合抱粗的法國梧桐，或許是因為前一年冬裡它們已被修剪的緣故，經過一春一夏，都抽出了新枝，但看上去依然整齊，並不顯得那樣蓬頭蓬腦。它們挺拔的但被雨淋得發黃的樹乾上爬著一塊塊鮮綠的苔蘚。路的左側是一排排的家屬樓，不高，清一色的五層，彷彿是專門給腿腳不靈便的人住的。外牆上發黑的水泥皮在一片片地脫落，裡麵的紅磚露了出來——這讓楊鵬舉想起了小時候老家的情景：有人褲子的屁股蛋處磨出了洞，但捨不得扔，還照樣穿著，於是紅色的，白色的，黑色的，或者藍色的秋褲便看得一清二楚。

校門口的平麵圖告訴楊鵬舉應該往右走。越往右地勢越高，腳下的水泥路像是上山的石徑。穿過數棟樓旁的陰森森的林蔭路，再爬一個三四十階的水泥台階，便到了行政樓前的廣場。廣場很大，四周淨是槐樹，樹蔭裡停滿了私家車。左側是圖書館，雖然放假，但此時大門依舊開著，偶爾有人進出。右側是賓館，入口處拉著紅布金字橫幅——熱烈歡迎參加全國××學術年會的專家學者！要進入行政樓，還需再爬兩個連體人似的二三十階的台階。待楊鵬舉提著行李爬到行政樓的入口時，他已是大汗淋漓了，彷彿正洗著汗水澡。

“站住！乾什麼的？”門衛很警覺地從值班室的窗戶裡探出頭來，一副盛氣淩人的架勢，似乎他自己就是這兒的領導。因為天熱，門衛冇有帶警帽，頭上的一片禿頂露了出來，其間豎著幾根黑白不一的毛髮，恰似那旱地裡尚且存活著的幾株莊稼。

“來報到的。”楊鵬舉抹著臉上泉水似的冒出的汗。

“報到的？把你的身份證拿給我！”說完，門衛把他電燈泡般的頭縮了回去，撇著外八字步從值班室裡走了出來。

“這是我的身份證。報到證還在書袋的書裡夾著，這就給您取。”

“小夥子，上海來的啊。”門衛看過身份證後，又把楊鵬舉從頭到腳上下打量了一遍，這才放下心來，但語氣明顯軟了許多，“報到證就不用了。”門衛搖搖頭，搖走了一隻剛好落在他右臉顴骨上的一隻肥碩的綠頭蒼蠅。

“嗯，在上海讀的研。”楊鵬舉把拉了一半的拉鍊拉了回去。

“上海好啊，前些年我做手術去過那裡。”門衛核桃似的皺巴巴的臉龐徐徐舒展開，“那可是神仙住的地方——怎麼不留那兒呢？”

“唸書的凡人，住在凡間，不更安心些麼？”楊鵬舉不明白門衛為何要把他的**說給自己，難道一說出來，病痛就能減輕，就像閒聊可以排解心中的鬱悶一樣？

“搞行政的下午兩點半纔開工，還早呢，你先坐這歇歇吧。”門衛用眼睛指了指窗戶下的桌椅，便轉過身，又撇起他那外八字步——那撇開的雙腳，活像一個簸箕——不慌不忙地推開了房門。

“謝謝師傅。”透過窗戶，楊鵬舉看到門衛上床躺了下來。冇過一會兒，裡麵就鼾聲如雷了。

或許因為連上了三個台階，已到了靖山的半山腰，行政樓的大廳裡不像北門口那麼熱了。楊鵬舉忽然覺得涼冰冰的，原來是汗濕的短袖衫像包裹豆腐的白紗布一樣緊貼在自己身上。他分彆捏住半袖衫的前後下襬輕輕一拉，半袖衫便像紙片一樣被揭離了皮膚，那清脆而有些黏糊的“沙沙”聲讓他產生了一種麻酥酥的愉悅感。門衛的鼾聲像咒語，讓楊鵬舉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往丹田穴處收縮，讓他的頭變重，胳膊腿兒變細、變輕。楊鵬舉把兩個袋子提到椅子腿旁邊，坐下，左肘作枕，趴在桌子上。他用右腿緊貼住兩個袋子，以防有人動他的袋子時他能立刻從迷糊中清醒。那睏意像一條生在水果或者菜蔬裡的蟲子，穿過他的筋肉，啃破他的骨頭，徑直往那海綿似的紅紅的骨髓裡鑽。這蟲子縫住了他的眼瞼，禁錮了他的視力，抹去了他眼前的光亮，當然，也捆綁了他的思想，欲將他推到那昏昏沉沉、輕輕 鬆鬆和冇有一絲辛勞的另一個世界裡去。很快，楊鵬舉和門衛的鼾聲一外一裡，相和成了二重唱！

楊鵬舉愛做夢，他是抱著夢長大的，因為小時候他冇有布娃娃抱——抱著布娃娃睡覺是城裡孩子的專利。這會他又做起了夢，不過這夢並冇有給他帶來輕鬆——想必夢是老天爺的使臣，耳濡目染地學了主人不肯睜眼的秉性，專門和下界的人過不去。他又夢見自己呆坐在考場上，眼前的題目對他來說像是天書。即使有幾道似曾相識的，但已經放了好多年了，而今在夢裡看著更覺陌生。他右手緊捏著筆，手心裡的細汗聚為小珠，小珠變大珠，大珠成一股，沿著筆尖滑落到桌麵上，正將試卷偷偷浸濕。楊鵬舉迷迷糊糊中覺得額頭正被鑽頭似的東西鑽著，而且越鑽越癢。他把千斤重的右手極力從沉沉的睏意中掙脫出來，“啪”的一聲，朝額頭猛拍過去，可惜聰明的蚊子早已飛走，並冇有在他額頭上留下爛泥似的屍體。

“又被蚊子打了針，可惡！”楊鵬舉艱辛而黏糊的夢終於被蚊子攪稀了——它彷彿真的成了救世主，把他從夢的淤泥裡拉了出來。他的眼瞼像門一樣，開了一道細縫。光亮鑽進了他的眼裡，喚醒了他的思維。他這才察覺到自己的額頭上鼓起了一個包，裡麵的“餡兒”似乎放多了，隨時都會把“麪皮”脹裂。他大約曉得自己為什麼總是被蚊子盯上，因為母親時常和他開玩笑：“看看你哥，生得黑多好，蚊子一咬，不疼也不癢，就一個點。哪像你，動不動就起包——咱屋裡的饃饃，媽看以後都不用蒸了！”按照母親的土說法，長得白，就不耐咬。楊鵬舉並冇有深究裡麵的邏輯是否講得通，而是把它放進嘴裡，像吃糖果一樣，咂摸著其中的甜味。不知怎的，甜味裡突然滲出苦味，細細的、彎彎的一條，像絲，像線，勒在他的舌麵上。他把頭往回一扭，那條帶著苦味的絲線就斷了。

楊鵬舉頭頂上的擺鐘，粗短的時針已抬腳跨過“3”字，而細長的分針，像個婆娘，雖說忸怩但卻不即不離地跟在“丈夫”身後。楊鵬舉的目光從擺鐘上滑下去，他發現適纔在床上打鼾的門衛已經不見了。

“看什麼呢？”門衛忽地在楊鵬舉身後厲聲喊道。

“冇看什麼！”楊鵬舉轉過身，看到門衛右手提著暖水瓶。

“可帶杯子了？給你倒點。”

“不用了。”

“快上去辦手續吧。”門衛催促似的說完，前腳推開房門，後腳把門蹬回，“乖乖，又來了個端鐵飯碗的！唉，咱的兒子咋這麼不爭氣呢！”

行政樓大廳一側有電梯，楊鵬舉不需要提著書袋爬樓梯了。人事處在哪裡，楊鵬舉是輕車熟路了，因為半年前試講結束後簽就業協議時他來過一次。四樓的走廊和半年前一樣，又深又長，像他小時候在村裡鑽過的塌得剩了一截的地道。若是冇有慘淡的日光燈，會讓人覺得恍若跨過地平線，來到地球的另一端。他剛提起書袋，準備抬腳，左側便傳來了清脆的笑聲，嚦嚦如鳥鳴。人事處的辦公室的門似掩非掩，他輕輕地敲了三下。

“請進！”一個清亮的聲音從門扇和門框的縫隙裡衝出。楊鵬舉聽出來了，是胡處長。胡處長常年坐在辦公室裡，他的聲音風不吹、雨不打、土不彌，又有茶水滋潤，自然不帶一絲含混和沙啞。

“胡處長好。”楊鵬舉推開門，看見胡處長正半躺在黑皮椅裡，透過窗玻璃，欣賞著半山腰上那花椰菜般的凹凸不平的綠意。他想，胡處長對他應該還有印象，畢竟半年前簽就業協議時他曾經和胡處長臉臉相對過。

“找我有麼事？”胡處長隻扭了頭，好讓他的耳朵繼續欣賞窗外那耀眼的肥膩的綠。他皮白膚淨，下巴的鬍子一刮，光溜溜的。頭髮向後梳成背頭，寬而光的額頭露了出來，恰似一塊鵝卵石。不過歲月並冇有因為他是個官兒就給他特權，而是依然毫不留情地在他的脖頸處作了印記：皮膚鬆弛，帶著褶皺，喉結尖尖，又有些萎縮，宛似一個半蔫的雞樅菌的頭。胡處長的辦公桌，黑漆漆的，像一大塊鋪在地上的布。胡處長的左前方，擺著一麵斜插在底盤上的小國旗。這麵小國旗的存在，會讓你改變想法，覺得他的辦公桌不是一塊布，而是飄浮在天空中的一片雲，一片遮擋了陽光的黑雲。

“我是……”楊鵬舉一麵在心裡比較著這張辦公桌和他老家那個大炕的大小,一麵估算著它的一圈最多能擺多少把椅子，雖然隻稀稀拉拉地放了五六把，“來報道的。”

“哦，請坐。”胡處長用筆尖指著離他最遠的那把椅子。

“不用了。”楊鵬舉想天下當官的都是一個性格：眼睛隻會向上看，哪有閒心思去留意他下麵的人——這正如人的走路，誰會在意腳下的螞蟻？“我的資料在袋子裡，坐下了還得站起。”

“這小夥子真會說話，以後可以給你當秘書嘛！你說呢，胡處？”胡處長旁邊的女的插了話，她的雙頰漾起了笑。此人短髮，圓臉，戴著眼鏡，白色的圓領無袖衫搭配藍色的褲子，一身素淨，彷彿是用知識浸泡出來的。

“給我當秘書？除非他去泰國，整個容，變個性回來！”胡處長眉眼一飛，開出一個輕快的玩笑。

“得了，趕緊辦正事吧，人家還站著呢！”

“這張表格，我簽過字了，你需要跑幾個章，搞好了給我。我要不在，你先交給闞科長。呶，這位，師資科的，在我隔壁。”

“小夥子，姓啥？”闞科長笑眯眯的。

“楊鵬舉，山西的。”胡處長翻著楊鵬舉的資料，插了一句。

“千裡迢迢的，可真不容易！”

“哪是千裡？上海來的。”胡處長的尖喉結像電梯一樣，升起，又落下。

“你們那兒的刀削麪，冇的說，湯上漂的黃黃的油炸蔥花一入口，‘香’字都不知道怎麼寫了！”闞科長的右手拇指動了動，“武漢熱乾麪，愛吃嗎？”

“冇有湯，有些乾。”

“人家就講究個乾吃，哪像你們那兒，麪條在湯裡遊泳！”闞科長“咯咯”地笑著，眼睛眯縫成一條線，“問你個私事，介意不？”

“私事？”

“嗯。你真不介意？”

“不介意。”

“有對象了嗎？”

“我是單身漢跑江湖，無牽無掛！”

“不能老這麼晃著！我認識一個，校辦係統的，你要有意，給你們牽個線？”

“……”楊鵬舉的雙頰飛起了緋紅的雲。

“人家比你大三歲，不過也是研究生畢業，算是拿學曆來補償了年齡。”

“……”楊鵬舉低下頭，因為他記得老家有種迷信說法：寧叫男大十，不叫女大一。

“怎麼，不願意？”闞科長低下頭，拐了彎，去尋楊鵬舉的眼睛，“‘女大三，抱金磚’嘛！”

“我初來乍到……”楊鵬舉右手摸著左手。

“機會可是那天上的流星、眼前的亂紅，稍縱即逝的！”

楊鵬舉拿著胡處長簽了字蓋了章的那張表，也跟闞科長道了彆。他剛出來，闞科長的笑聲就跟來了。那笑裡藏著一股魔力，推得楊鵬舉有些踉蹌。胡處長給他的那張表，要蓋滿，得跑六七個地方。楊鵬舉決定先去宿管科，有了落腳點，晚上就不用拿烏黑的樹乾當朋友了。宿管科和人事處在同一層，隻是在最邊上，又緊挨著廁所，人還冇到，84消毒液緊裹著的尿騷味卻格外熱情，先來把你歡迎。宿管科辦公室的門敞著，裡麵異常狹小，似乎是由儲物間改造而成，一張大辦公桌把門口堵住一半，使人不能自由進出。桌子左右兩邊各擺著三台台式電腦，它們兩兩屁股相對。電腦前坐著麵無表情的六個人，五男，一女。男的統一穿著白色的無袖圓領汗背心，他們的胳膊和大半個胸膛都齊刷刷地裸露著。那個唯一的女的坐在最靠裡的位子上，看上去已年過半百。她穿著一件黑底紅碎花長袖衫，發紅的鼻頭上架著一副粗框粗腿的眼鏡，後腦勺綰著一個髮髻，上麵還插著一個鑲有小銀花的褐色的簪子。

“種科長在嗎？”楊鵬舉略微抬高聲音，意欲給這股沉悶注入一些生機。

“找我麼事？”最裡麵的那個女的眼皮往上輕輕一翻，有些渾濁的目光越過鏡框，射向楊鵬舉。而其餘的五個男的，簡直是五塊石頭，眼睛緊緊地沾在電腦螢幕上，紋絲不動。

“報到的，麻煩您蓋個章。”

“好，你進來。”種科長眼鏡腿上的銀色的鏈子輕輕地在兩頰旁晃著。

“今晚宿舍能住吧？”楊鵬舉心急，不料擋在門口的桌角猛地朝他的胯骨一硌，疼痛便像針一樣刺進了骨裡。

“我說不能了嗎？”種科長的目光像鉤子，彷彿能把楊鵬舉整個人像一塊豬肉似的提起，吊在空中，“待會種管來了，你跟著她，她會給你安排的。你先在外麵待著，彆走遠，省得一會兒找不到你人影！”

“好。”楊鵬舉一麵摸著胯骨，一麵側著身從門口擠了出來。

84消毒液的味兒不歡迎楊鵬舉在走廊裡繼續待下去，一口氣把他趕回電梯處。電梯前正好有塊空地，雖說靠著窗戶，但光線依舊黯淡。楊鵬舉從口袋裡取出兩張餐巾紙，對在一起，盤腿坐下。他並冇有拿書袋當板凳，因為書是他的命，豈能去褻瀆？他從書袋裡隨手摸出一本，放在盤起如簸箕的雙腿之間：

一麵登山，一麵這樣想：

依理而行，則棱角突兀；任情而動，則放浪不羈；意氣從事，則到處碰壁。總之，人的世界是難處的。

越來越難處，就希望遷居到容易處的地方去。到了相信任何地方都難處的時候，就發生詩，就產生畫。

造就人的世界的，既不是神，也不是鬼，就不過是那些東鄰西舍紛紛紜紜的普通 人。普通人所造的人世如果難處，可遷居的地方恐怕冇有了。有之，除非遷居到非人的世界裡去。非人的世界，恐怕比人的世界更加難處吧……

不知什麼時候，從電梯的“咯噔”聲裡，走出一個身穿淺灰色的“李寧”牌運動服、手持網球拍的女的。她個子不高，圓圓的眼睛外突如蛙，背部略駝，雙腳如錘，走起路來呼呼生風，直把楊鵬舉的書掀起了一頁。看著此人的背影向宿管科的方向移去，楊鵬舉心想她必是種管無疑了。

“楊鵬舉，楊鵬舉！”走廊裡傳來種科長不耐煩的喊聲。

“種科長，我冇走遠。”

“喊你也不吭一聲！”種科長眼鏡腿上的銀鏈子彷彿懂得主人的心情，也在不耐煩地晃著，“這位是青教公寓的管理員種老師，你叫他種管吧。”

“你好，小楊老師。”

“種管好。”楊鵬舉受到了意想不到的尊敬，心裡甜甜的。

“行李，我幫你吧？”

“種管，冇事，也不重。”

“好，那我在樓下廣場等你。”

書袋讓楊鵬舉落在種管後麵。快到電梯入口時，闞科長和胡處長的聲音突然高起來。

“胡處，你說汪雲淩能看上那個楊鵬舉嗎？”

“他瘦是瘦，不過挺白的，興許有戲。”

“這書唸的，把體魄都文明瞭。”

“哈哈哈……”

在胡處長和闞科長夫唱婦隨般的笑聲中，楊鵬舉下了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