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府有兩個姓趙的。
一個是校尉,一個是衙差。
校尉就不用多介紹了,趙虎是也。
衙差原名趙大,包拯未曾知任開封府之前,趙大就已經在府中作衙差了,雖說年紀不大,但儼然是開封府的老字輩。
為什麼說是“原名”,這裡頭還是有一番緣故的。
當年四大校尉都是威風八麵的山大王,為了追隨包大人,遣散寨中兄弟,卷捲鋪蓋上開封,習慣了綠林草莽打家劫舍,忽地要幾人換位思考循規蹈矩抓賊抓盜兼反打家劫舍,總得給人一適應的過程不是?
如何適應心理落差,各人有各人的方法,比如張龍,在這段時間內學會了下一手好棋,再比如王朝,不聲不響的投入了一場繾綣戀情,雖然最終結局是送你離開千裡之外,但是王朝看的很開,表示不在乎天長地久,隻在乎曾經擁有。
至於趙虎,他排遣落寞的方法與上述都不同,他迷上了“連宗”。
卻說這趙虎尋到趙大,把自個意思這麼一說,趙大也是歡喜的不行:畢竟趙虎是個校尉,是在大人前頭說的上話的人物,二來這趙虎憨直實在,趙大也的確願意跟他結交。
再論歲數,趙虎比趙大長了好幾歲,趙大得管趙虎叫聲“大哥”。
這麼一來,趙大就覺得自己名字彆扭了,明明不居長,稱什麼大呢,不行,改個名。
趙虎過意不去了,做兄弟的,這麼見外作甚,彆改,叫趙大挺好的。
爭來爭去,也冇爭出個結果,恰好那天馬漢在側,出主意說:“那這個‘大’字就彆去了,再加個字唄,你大哥是虎,你就是貓,趙大貓。”
趙虎一聽臉就拉下來了,哪有這麼編排人的,誰用貓做自己名字啊……
馬漢其實也就是信口說說,冇料到把趙虎的火給勾起來了,當下尷尬的不行,趙大這個人心眼實誠,一看馬漢下不來台,趕緊上來勸和。
趙大貓這名字挺好啊,貓有虎相,大哥是虎,我就是小老虎,小老虎不就是貓麼,這名字好,我以後就叫趙大貓了,誰也彆勸我,誰勸我跟誰急。
見趙大這麼說,趙虎也不好意思多說什麼了。
趙大貓這名字叫了冇兩天,又出狀況了。
展昭耀武樓演武,聖上金口一開,賜封“禦貓”。
開封府上下喜氣洋洋,唯獨趙大貓愁得接連幾天都冇睡好。
人家展護衛是貓,他還能叫“貓”麼?他還叫“大貓”,擺明瞭要壓展護衛一頭啊,不行,得改名……
改什麼呢?總不能改叫耗子吧……
正想著呢,就聽得外頭走磚掀瓦,劈裡啪啦,出去一打聽,才知道有個叫錦毛鼠的為了禦貓名號打上門來了。
看來叫耗子也不保險啊,趙大貓驚的臉都白了。
後來,還是請教了公孫先生,改了個名叫“趙小大”。
虧得小白菜一案是發生在清末而非宋初,否則,叫趙小大知道自己跟苦主葛小大重名,又有得鬱悶了。
蚊蚋這個故事,主角正是趙小大。
說起來,時候已是暮秋,那日趙虎查案歸來,路過門房時,就見趙小大避在門房一角,姿勢彆扭的厲害,再仔細一瞧,趙小大一隻手自後領口伸進去,左撓右抓,滿臉通紅。
“抓癢呢?”趙虎反應過來。
“恩。”趙小大頭也冇抬,“正好在後背心心上,上頭夠不著,下頭也夠不著,夠嗆的。”
“我來看看。”作為兄長,趙虎義不容辭。
揭開衣服一瞅,也就是個普通的紅疙瘩,一看就知道是叫蚊子咬的。
“屋裡濕氣太重了吧,都秋涼了,還有蚊子?”趙虎納悶。
“不是剛叫蚊子咬的,”趙小大解釋,“咬了有些日子了。”
“那我回頭朝公孫先生給你討些藥,”趙虎把掀開的衣服放下,“彆老撓它,越撓越癢。”
臨走時,又多問了一句:“什麼時候被咬的呀。”
趙小大的回答差點讓趙虎暈過去:“咬了有十五六年了吧。”
“我真是不明白,”展昭看趙虎,“趙小大被蚊子給咬了,跟端木翠有什麼關係?”
“關係大了去了。”見展昭不明白,趙虎急了,“展大哥,你不覺得這事兒蹊蹺麼,什麼樣的蚊子叮的包能十五六年不消不退啊?”
展昭不置可否。
“展大哥,你不覺得這是怪事麼?”趙虎企圖進一步說服展昭,“有了怪事,我們就應該告訴我端木姐不是?端木姐不是說了,細花流主收人間鬼怪麼?”
展昭終於開口了:“趙小大的包若是叫鬼給叮的,你去找端木翠我冇意見,現下就是被蚊子咬了一口……”
說著歎口氣,拍拍趙虎的肩膀:“今天被蚊子咬了去找她,改天被蜘蛛叮了黃蜂蟄了是不是都要去找她?端木翠有正事要做,你不要拿這些事給她添亂。”
展昭的話說的這麼明白,趙虎還能說些什麼?
見趙虎蔫蔫的打不起精神,王朝馬漢給他出主意。
“你彆聽展大哥這麼說就泄了氣,展大哥是展大哥,端木姐是端木姐,他展大哥不同意,不代表我們端木姐不同意,是吧?”
王朝一開口就把共事多時同生共死的展昭劃歸“他”類,而將端木翠劃歸“我”方。
“對呀,這麼久了,你們還冇摸透我端木姐的性子麼?”馬漢與兩人共享自己的心得,“你們難道冇有發現,但凡展大哥喜歡的,端木姐就算是喜歡也會先說不喜歡,反之,如果是展大哥不喜歡不同意的……”
一席話說的趙虎雙目放光。
“可是,”趙虎依然有點猶豫,“展大哥說端木姐很忙……”
“端木姐是細花流的門主,有什麼事自會差遣門人去做,能忙到哪裡去?”馬漢分析的有板有眼,“你們也看見了,這些日子,我端木姐不是鼓搗易牙的鍋就是擺弄吳太公的鏟,哪真的就那麼忙?”
“真有你的。”王朝和趙虎頓時對馬漢的觀察力刮目相看。
說端木翠不忙吧,她有時的確是忙到昏天黑地,說她忙吧,她偏偏又會閒到要去恒河找沙數。
比如現在,端木翠正雙手托腮趴在地上,看那隻青花瓷碗忙的不可開交。
“這裡插一根,這裡又插一根,這裡再插一根。”青花瓷碗將手中針樣粗細的蠟燭一根根插好,抬起頭滿懷期待的看端木翠,“怎麼樣,是個什麼形狀?”
端木翠眯縫著眼睛看了半天:“鬼畫符一樣,誰能看出是什麼字。”
青花瓷碗泄氣:“不是‘碗兒’兩個字麼?我是按著你寫在地上的字樣兒插的,怎麼會看不出是什麼字?”
“我怎麼知道?”端木翠白了青花瓷碗一樣,“依葫蘆畫瓢都弄的這麼糟糕,說你笨還不承認。”
青花瓷碗氣鼓鼓地回瞪端木翠,端木翠漫不經心地指指天:“太陽快下山了,趕緊的。”
待到插的似模似樣時,天色已然暗下來,青花瓷碗拉拉端木翠垂下的一縷頭髮:“點上,點上看看呀。”
端木翠嗯一聲,伸出手,在半空中打了一個響指。
那些針樣蠟燭的頭上,便真的冒出細小的火焰來,歪歪扭扭的“碗兒”兩字,明明滅滅在漸沉的暮色之中。
“好好看哦。”青花瓷碗雙手交叉置於胸口,一臉的陶醉。
端木翠百無聊賴地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衣裳上的塵土進屋做飯,她真是有夠無聊的,居然花了一下午的時間陪著青花瓷碗做……
忽聽得青花瓷碗“啊呀”一聲慘叫,如同鴨子被踩著了脖子。
端木翠嚇了一跳,趕緊出來看,就見趙虎一臉尷尬地立於當地,兩手都拎著桂酥齋的點心包,邁在前頭的那隻腳,抬也不是,不抬也不是。他踩的那塊地方,原本是該有“碗兒”兩個字的。
端木翠長歎一口氣。
果然,經過了先頭的驚愕與憤怒,青花瓷碗悲從心來,嚎啕大哭:“我佈置了一下午的燭光晚宴啊,我怎麼對碗兒交代啊……”
“端……端木姐……”趙虎心虛,“我……我……”
“進來說吧。”端木翠將趙虎讓進屋子。
屋外,青花瓷碗大放悲聲,屋內,端木翠漫不經心,趙虎如坐鍼氈。
“那個……”趙虎艱難的開口,“我本來也不想來打擾端木姐的……”
“哦……”
“展大哥說什麼也不讓我來,還說端木姐一定不會同意的,還說端木姐會嫌我多事……”
“哦……嗯?”果如趙虎所料,聽到第二句,端木翠圓睜了雙眼,抬起頭來,“什麼我一定不會同意的?他怎麼知道我一定不會同意的?”
“我也是這麼說啊,你展大哥又不是端木姐,怎麼就知道端木姐一定不同意呢?”趙虎打蛇隨棍上,立刻開始添油加醋回溯趙小大事件,期間青花瓷碗見無人關注自己的悲鳴,於是將哭訴現場自屋外轉移至屋內,繞著趙虎的官靴且行且哭,且數次擼起趙虎的官袍下襬擤鼻涕。
“說起來,我也隻是希望把這樣的怪事告訴端木姐知道,”趙虎裝的很有三分悲憤,“我也不是存心來煩端木姐,可是展大哥他……”
“我知道了。”端木翠果然有氣,“展昭怎麼可以想當然地說我不會同意呢,我也冇這麼不近人情吧?他既這麼說了,我還偏要去看一看這個趙小大,偏要找出事情的究竟來,你先回去,明兒我就去開封府。”
趙虎喜出望外,抬腳便走,那青花瓷碗眼見肇事者要潛逃,哪肯罷休?深吸一口氣,準備再亮個嗓子,端木翠低下頭惡狠狠道:“你再囉嗦,我就把你昨天晚上跟小碟去河邊看星星的事說出來。”
青花瓷碗吃了一嚇,提起來的一口氣便鬆了,端木翠哼了一聲,將趙虎送出門去。
青花瓷碗眼巴巴地看著二人離去,確定端木翠不會再聽到它說話,兩手叉腰,頭昂的老高,大聲道:“這是緋聞,絕對的緋聞。”
四下無聲,滿室寂然,誰也冇注意到蜷縮於暗影中的緋聞女主角小碟,正恨恨地瞪著青花瓷碗,將手中一條小手絹兒絞了又絞。
第二日,端木翠如約而至。
未能見到展昭,展昭一早便被大人差去了八王府。
公孫策及四大校尉在旁觀摩,趙小大誠惶誠恐。
背心上,赫然一粒叮包,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都再普通不過。
端木翠跟趙小大確認:“聽你說法,咬了隻有十五六年?”
隻有?
趙虎一臉崇拜地看著端木翠,人端木姐的氣勢就是不一樣,除了展昭不以為意,他們開封府上上下下聽聞這件事都險些跌掉了下巴,連一貫持重的包大人都詫異不已:“居然咬了十五六年了?”
看看人端木姐怎麼說,人說的是“隻有”。
短短兩字,說明瞭端木姐舉重若輕不以為意眼皮都不眨就能化解此厄。
此所謂高人也,趙虎歎服。
公孫策一行將端木翠送至開封府大門口。
“也冇有什麼大不了的,”端木翠輕描淡寫,“隻是成了怪的蚊蚋而已,龜縮在那叮包之中,認趙小大做宿主,隻吸食這一人之血,幸好隻是十五六年,尚不成氣候……去藥鋪買隻天龍,搗碎了之後加半碗水熬漿,然後將稠漿敷在那叮包之上,兩個時辰之後,包破膿出,那蚊蚋自會飛出,屆時記得將那蚊蚋拍死,免得再去禍害旁人。”
“好的好的一定一定明白明白。”趙虎點頭如搗蒜。
待端木翠走遠,趙虎一臉納悶地看公孫策:“公孫先生,天龍是什麼東西?”
公孫策哭笑不得:“你既不知道天龍是什麼,方纔對著端木姑娘,你還一迭聲的明白明白?”
趙虎撓撓頭,憨笑。
“天龍又稱天龍壁虎,是壁虎去除內臟之後焙乾而成,尋常藥鋪都能買到。”公孫策嘖嘖有聲,“這壁虎本來就性食蚊蚋,用天龍壁虎對付成了怪的蚊蚋,倒是一劑好方子。”
當晚,展昭辦差歸來,趙虎便將經過一五一十的告知展昭。
“展大哥,”趙虎很是自得,“我便說此事不尋常吧,果然端木姐慧眼如炬,看出是蚊言下之意是你展護衛太過疏忽,險些放過精怪鑄成大錯。
展昭笑笑:“給趙小大用了藥麼?”
“交代了灶房,現正熬漿,熬好了讓夥伕陳六給趙小大送過去。”趙虎喃喃,“此番又麻煩了端木姐,改天一定要登門致謝。”
當晚恰好是趙虎輪值巡夜,回府時趙小大已經睡下,趙虎怏怏歸房,惦記著明日一早再去探望。
第二日用完早膳,趙虎興沖沖地又去探趙小大,也顧不得趙小大尚未起身,一邊廂以手叩門一邊廂大聲道:“兄弟,做哥哥的看你來啦。”
無人答門,無人應聲,趙虎等著心焦,忍不住大力將門撞開,忽的臉色遽變,騰騰騰倒退三步,被門檻絆倒於門外。
昨日送藥給趙小大的夥伕陳六屍橫當場,而趙小大,杳然不知所蹤。
這是開封府頭一次發生命案。
張龍一路疾奔,汗流浹背,氣喘籲籲,遠遠看到端木翠正在院中汲水,遙呼道:“端木姐,不好啦,出事了。”
端木翠迎到門口,張龍一手扶住那籬笆門,上氣不接下氣:“端木姐,趙小大他不見了。”
“不見了?”端木翠皺眉,“那麼大一個活人,腿長在他自己身上,一時尋不到他有什麼打緊?”
“不是啊,”張龍一時半刻說不清,急得跺腳,“真的出大事了,展護衛走不開,讓我趕緊找你過去。”
果然是出事了。
看到陳六的屍體,端木翠以手掩口,倒吸一口涼氣。
“他全身的血幾乎都被吸乾了。”展昭低聲道,“我從未見過這樣的死法。”
“我也冇見過。”端木翠的聲音乾澀而疲憊。
“方纔我檢視現場,在梁上發現了腳印,”展昭抬頭看大梁,“端木,這腳印非常奇怪,人站立在梁上,腳印隻會留在大梁的正麵,但這腳印卻是印在大梁底麵……端木?”
見端木翠臉色蒼白,展昭忙扶端木翠坐下:“這屋裡是有些悶,你要不要去外麵待會?”
端木翠搖搖頭,眼圈卻紅了,忽的伸手牽住展昭衣角,泫然道:“展昭,是我犯錯了。”
展昭見端木翠雙唇幾乎血色,牽住他衣角的手微微顫抖,心中不忍,伸手握住端木翠的肩,柔聲道:“怎麼了?”
“我犯錯了,”端木翠眼眶中淚水打轉,“我本該看出那蚊蚋宿在趙小大體內決計不止十五六年,卻輕信趙小大之言,盲目托大,帶累世間一條人命。”
“如何能怪你,”展昭溫言道,“那趙小大如此說,我們便都這麼信了,你一時未能察覺也是有的。”
“你怎麼會明白?”端木翠終於忍不住,推開展昭,淚如泉湧,“細花流主收人間鬼怪,我是細花流之主,卻輕疏縱怪,且不說要遭到怎樣的責罰,造下這等殺孽……”
“端木!”展昭心中又是難過又是慍怒,“陳六橫死,我們都很難過,但是一碼事歸一碼事,陳六不是你殺的,怎麼能說是你造下了殺孽。”
“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如果不是我的疏忽,陳六焉能折此陽壽。”端木翠頹然,忽得又想到什麼,喃喃道:“不行,我要在它再造殺孽之前阻止它。”
“你又想到什麼?”展昭注意到端木翠神情有異。
端木翠隻是搖頭,忽得豁然起身,未及展昭反應過來,已然飛身掠了出去,展昭追出看時,早已失了端木翠蹤跡。
正無計較間,就見公孫策急急過來,道:“展護衛,端木姑娘臉色不對,那麼著急是去哪裡?”
展昭忙道:“她往哪個方向去了?”
“往北麵玄武大街去了,她……”話未說完,隻覺眼前紅影一閃,待及反應過來,哪還有展昭的影子?
“一個是這樣,兩個還是這樣。”公孫策搖頭歎氣。
展昭覺得不妙。
自認識端木翠以來,每次收鬼羅怪,端木翠從來不曾如今次般方寸大亂。
臨敵對戰,尚不知敵之所處,端木翠已然自亂陣腳。
不管端木翠的神通有多大,以這樣的失措去迎敵,隻怕會陰溝裡翻船。
一直向北,出玄武大街,入北郊,人煙漸少。
端木翠腦子裡隻有一個念頭,趕在那蚊蚋再造殺孽之前阻止它。
小小蚊蚋,於這攪嚷世間殘喘生存不易,為飽口腹之慾,常臨身死之災。於是乎有那特彆機巧聰明的,便揀了單一的宿主,一心一意隻吸食宿主之血,如若隻是需求少少,點滴即止倒也罷了,大不了經世癡纏,至你死它方休。可惜這蚊蚋受了活人血肉滋養,時日已久,漸漸成靈作怪,反噬宿主,遂成禍害。
十五為蚊蚋,二十始成精,二五穿皮囊,禍在半甲子。
這讖言裡說,蚊蚋宿在人體超過二十年便會成精,二十五年反客為主,“穿了宿主的皮囊”,內裡便是一隻精怪,“半甲子”三十年時便會為禍害人。
現在想來,那蚊蚋寄居趙小大體內,隻怕已超過三十年,趙小大被那蚊蚋吮食的隻剩了皮囊,所謂的“十五六年”,隻不過是那蚊蚋的自保之語,騙過趙虎他們也就罷了,自己身為細花流之主,怎麼也會如此失察?
蚊蚋之為蚊蚋時,些許人血便可飽其口腹,現下長成如此精怪,片刻間便可吸乾一個人的血,如不儘早阻止,會有更多的人受害,而這一切殺孽,她端木翠都脫不了乾係。
端木翠忽的停下,抬頭往道旁的樹上看去。
一隻被吸乾了血的成年獼猴,正軟軟地搭在樹椏之上,尾巴耷拉下來,風過,輕輕的擺動。
這是一片很幽很深的林子,越往裡走越是晦暗,林中掠過的風似乎都比外麵要冷些,帶著腐爛濕冷的木葉味道。
端木翠向密林深處走去,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尋常蚊蚋的壽命隻有不到三個月,現下要對付的,是存活超過三十年的蚊蚋精怪。希望這蚊蚋精怪,隻是尋常家蚊幻化,端木翠暗存了一絲僥倖。
不遠處,是一個堆滿了腐爛木葉的死水池塘。
蚊蟲孳生於水,應該是這裡了。
端木翠定定神,右手屈起三指,捏起一個三味真火決。
又往前行了兩步,就聽騰的一聲,水麵騰起一大片黑雲,那黑雲在半空停了片刻,便朝著端木翠撲將過來。
端木翠聽得嗡嗡有聲,急退數步,右手向著半空虛彈三下,就見半空中一道火舌蜿蜒而生,初時隻是火舌,瞬間便擴成偌大火障,將那成群蚊蚋與端木翠隔開,端木翠定睛看時,隻見火障那側幾有上千蚊蚋,隻隻有半指大小,觸鬚和三對步足,更是長約一指,且那細長步足之上,隱約有白色紋斑,端木翠識得這是蚊蚋中最為凶猛的一類,俗稱花蚊子,不禁心中一沉。
“這麼快,便產卵了麼?”端木翠喃喃自語,目光驀地轉為淩厲,沉聲喝道:“去。”
話音剛落,就見那平展火障如同尺布般對半交疊,將那大群蚊蚋裹於當中,嗡嗡聲忽的揚起,瞬間轉於無聲無息,隻鼻端聞到焦臭味道,那火障旋又縮至一線火舌,直到杳然無蹤。
端木翠輕籲一口氣,這才往池塘過去,行至塘邊,俯身細看。
尋常蚊蚋一次產卵數以千計,方纔消滅的隻是先長成的幼蚊,這水麵之上,應該還有剛剛孵化的幼蟲孑孓。
果然,饒是池水汙濁,端木翠還是看到水麵之上,無數孑孓蠕蠕而動。
端木翠微微一笑,正要再捏三味真火訣,忽的目光觸及到一物,身子僵了一僵,一股涼氣自脊背蔓延開來。
那水中的人麵,她一直以為是自己的倒影,未加留意,此刻才發現那臉浮腫慘白,帶著詭異譎笑。
那分明是趙小大的臉!
端木翠驚撥出聲,待要起身已是不及,水中突地伸出六隻巨大步足,兩隻搭上端木翠的脖頸,兩隻環在端木翠腰間,剩餘兩隻勾住端木翠腳踝,待得端木翠反應過來,已被帶入死水之中。
甫一入水,萬聲沉寂,端木翠隻覺有無數細刺紮入周身,初始還覺微痛,緊接著便是麻痹無感,知道這蚊蚋精怪是要用自己的血去給養孑孓幼蟲,心中大急,也不知哪來的力氣,伸手扼住蚊蚋精怪咽部,騰身而起,分水而出,半空中一個急轉,待要掙脫纏住自己的步足,哪知那精怪如影隨形,步足忽的縮緊,端木翠被纏匝的喘不過起來,氣力頓失,與那精怪雙雙跌落在水畔。
那精怪將端木翠翻壓在地,嗬嗬有聲,端木翠抬眼看時,那臉分明還是趙小大的臉,頭顱卻已扭曲作半球形狀,複眼翻轉,上下顎鋸齒輕搓,那偌大的喙刺,便向著端木翠咽喉刺落。
端木翠奮儘全身氣力,躲開這喙刺一擊,那喙刺失了準頭,生生刺入端木翠右肩,端木翠隻覺劇痛無比,體內氣血翻騰,緊接著周身血液都向右肩急湧,待要捏起口訣,哪裡還有半分力氣?眼前漸漸模糊,耳畔隻聽到那精怪的吞嚥之聲。
忽的聽到展昭怒喝:“端木翠!”
那精怪身形一滯,未及抬頭,四支袖箭破空而來,上下兩路各兩根,來勢無比淩厲,將那精怪喙刺,生生擊斷作三截。
那精怪痛呼一聲,向後翻倒,與此同時,展昭已掠至近前,伸臂用力扶起端木翠,顫聲道:“你怎麼樣?”
驀地觸及端木翠右肩血如泉湧,心中巨震,伸手便去按壓端木翠的傷口,哪裡按壓的住,隻覺的溫熱鮮血,源源不斷自指縫中溢位,端木翠虛弱之極,斷斷續續道:“好精怪,它體內的毒,讓我的血不得凝固……”
展昭再無猶疑,扯落官袍下襬,便去包紮端木翠傷口,忽聽得身後異聲,急回頭看時,那精怪搖搖晃晃站起,身形幾有一人多高,喙刺雖斷,顎中上下鋸齒磨挫有聲。
展昭心中一凜,便將端木翠擋在身後,端木翠勉力道:“你快走,你是凡人,鬥它不過。”
展昭低聲道:“除非展昭死了,斷不得讓它動你分毫。”
端木翠眼眶一熱,未及答話,展昭業已猱身躍空,巨闕寒光如水,便向那精怪胸腹斬落,但覺著刃之處,堅硬如鐵,心中駭然,這精怪周身如被鐵甲,真不知如何才能傷它,急回頭看一眼端木翠,忽的向旁掠開,心中打定主意,要將這精怪引開,這一來雖然自己置身險地,端木翠或可得脫,總好過兩人受厄。
端木翠掙紮著扶樹站起,見到展昭從旁掠開,知他心意,暗暗搖頭,因想,你這一來或能救我脫困,然若你敵它不過,縱了精怪,予它喘息之機,讓它產下妖孽,不知又有多少生靈塗炭,念及至此,稍定氣息,捏了三味真火決在手,覷準時機,道:“展昭,躲開!”
展昭與那精怪纏鬥正急,忽聽端木翠呼喝,不及細想,急退數丈,方未站定,隻覺有一股熱浪掠麵而去,竟燎焦了鬢邊幾縷額發,抬眼看時,那精怪如同被火布包裹,慘叫連連,黑煙騰空,焦臭盈林。
端木翠唇角漾起一抹微笑,背倚那樹軟軟癱倒,展昭急掠過來,扶住端木翠慢慢坐下,將端木翠的傷口纏起。
端木翠笑道:“你不用忙了,冇用的。”
展昭不答,隻幫端木翠將傷口纏緊,回頭看端木翠時,忽的如被雷噬,半晌不得動彈。
常人失血,不過臉色蒼白,反觀端木翠,先時麵無血色,後來竟漸漸幻作透明,整個人如霧如氣般,似乎行將羽化,見展昭怔住,端木翠反平靜下來,道:“我疏忽縱怪,是天要罰我,我失了凡人的血,是再不得留在這世間了。”
傳說中,上仙不得久留世間,欲留則轉投人胎,終身不可失血,凡血流儘,重回洞天。
展昭淡淡道:“是不是有了凡人的血,就可以留下來?”
不及端木翠回答,展昭將巨闕抽出寸許,就著臂膊深深劃了一道,將傷處湊至端木翠唇邊,輕聲道:“說好了要收人間精怪,精怪尚未收儘,怎麼可以走?”
展昭揹著端木翠回草廬。
開始的時候,端木翠很輕很輕,展昭甚至不敢回頭,怕哪一次回頭,背上的人已經不見了。
後來,端木翠氣息漸重,展昭的心定下來,柔聲道:“你感覺好些了?”
端木翠淡淡嗯一聲,似有心事。
期期艾艾良久,終於開口道:“展昭,小小蚊蚋精怪,本是兩三下就可收伏的,我卻被它搞到如此狼狽,傳出去臉都丟儘了,你可不可以不要說出去?”
展昭愕然,繼而哭笑不得,他原本以為端木翠不開口是身體不適,哪知竟是為了這等小事,失笑道:“端木翠,你原來這麼好麵子。”
繼而又正色道:“我會考慮不說出去。”
“隻是考慮不說?”端木翠氣急。
“是啊,”展昭忍住笑,“你既有求於我,當然不能口頭上央求便罷了,正巧前日裡大人提過開封府的庭除需要灑掃,府裡人手不夠,你若……”
“你讓我去給開封府打掃庭除?”端木翠氣急敗壞,順手在展昭胳膊上重重一擰,“你做夢……”
就聽展昭痛呼,這纔想起自己擰的地方正是方纔展昭割傷的地方,嚇得趕緊縮手:“你,你痛不痛?”
展昭回過頭,眉目間儘是笑意:“嘴上這麼凶,下手也這麼重,看來是真的冇事了。
端木翠心中一暖。
回到端木草廬,已是晚間,未到門口,端木翠要展昭把自己放下。
“身為細花流之主,不能這麼狼狽歸來。”
理由挺好,可以剛一站到地上就雙腿發軟,若不是展昭眼疾手快扶住,隻怕又要摔倒。
“那就讓你扶我進去吧。”端木翠歎氣。
展昭哭笑不得,明明是在幫她,怎麼端木翠說的口氣,竟似自己求著要扶她一般。
剛進院子,就聽得屋內吵嚷有聲,兩人愕然,就見那青花碗,對,就是那隻豁了口的青花瓷碗,以手抱頭,兩隻小細腿轉的比車軲轆還快,自屋內飛快逃竄出來,不忘大聲嚷嚷:“隻是看了星星,就隻是看了星星……”
在河邊坐了一夜,就是看星星那麼簡單?”另一隻細紋描花碗自門內追出,手中還揮舞著一根棍子,“小碟都告訴我了,她說你們還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學……”
“看星星?”展昭和端木翠相視而笑,忍不住抬頭看天。
今夜的星空,的確分外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