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燕不歸 第3章 往昔今日在線免費閱讀

燕北迴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我話很多嗎？跑鏢時我們時常要說些話打起精神，他們都說我拘謹，不夠放鬆。”

秋不歸說：“隻是我話太少。”

想了想，他又說：“你正好。我喜歡聽。”

燕北迴莫名其妙地說：“你喜不喜歡我都要說的。”

秋不歸點點頭，說：“我隻說我喜歡聽。”

燕北迴決定岔開話題，問：“你決定就掛在腰上了嗎？”

秋不歸說：“是有些不顯眼。我明日去換件衣服。”

燕北迴說：“其實現在這樣也很好，襯得你很俊朗。如果換件彆的顏色的衣服，反而有些喧賓奪主，看不見你。就這件吧，秋不歸，很好看。”他斤斤計較地、以牙還牙地說，“我、很、喜、歡。”

秋不歸紋絲不動，說：“好。我不換了。”

燕北迴氣餒，拽著韁繩在自己手上纏了幾圈，仰起頭，長長地歎氣。他發現自己在秋不歸麵前經常歎氣，有些為難，但不煩惱，反而有點開心。燕北迴說不上來一二三四，但也直覺無關緊要。他牽著馬，秋不歸走在他身邊，走一步，腰上的玉墜和弓發出清脆的撞擊聲。後來秋不歸小心地把玉墜捂在手裡，像是擔心被撞碎了。燕北迴冇說幫他拿弓，他喜歡看。

秋不歸想起來什麼，問：“你剛剛是不是想說這個？”

燕北迴早忘了自己都說了什麼，說：“什麼啊。”

秋不歸說：“你問我伯母情況的時候，是不是想用這個讓我替你說情？”

燕北迴“哎呀”了一聲，說：“那你把玉墜還我，我不送了。”

秋不歸不解地問：“你因為給我送的玉墜才遲了幾天回家，這是事實。”

事實是事實，但又不是所有事實都要說出來。燕北迴當時想說，轉念又覺得這像是脅迫，他送秋不歸的禮物從單純的心意變成了摻雜著其他雜質的東西。他不願意如此。燕北迴不願意讓秋不歸在高興地收下禮物時又想些彆的，也不願意讓自己的心意被誤解；用禮物向秋不歸解釋自己遲到的原因也就罷了，再作為委托他給母親說情的藉口難免有些太過分。

燕北迴停了半天，才說：“我不想你以為，我送你玉墜是為了討好你。”

秋不歸瞭然道：“你隻想讓我高興。”

過了一會兒，秋不歸說：“那你自己去向伯母領罰吧，我一句也不會說。”

燕北迴笑了，說：“怎麼也得說幾句不會如此，我會幫燕兄說好話，或者伯母不會罰你之類的，秋不歸，你懂不懂事啊？”

秋不歸說：“我不如你懂事。”

燕北迴說：“討債鬼。”

秋不歸看著他，笑了一笑，說：“是又如何？”

不如何。燕北迴又拿他冇法子。他充其量把秋不歸的頭髮揉得更亂一些，點著他的肩膀說他壞話。很冇分量，一點也不重，不管是點秋不歸肩膀的力度還是壞話的力度，看起來更像是朋友打鬨。燕北迴鬨了一會兒就覺得冇意思，他把手背到身後，老氣橫秋地慢慢走了幾步，又點著馬鐙飛上馬背。

他衝馬下的秋不歸伸出手，說：“來，我們騎馬回去。”

秋不歸看了眼行囊，問：“行囊要如何？”

燕北迴拱拱手，學著戲文裡書生的樣子說：“就勞煩你抱著了。”

秋不歸便握住燕北迴的手，踩著馬鐙，四平八穩地坐上去，再把行囊放在兩個人之間，規規矩矩地摟著。

燕北迴扭頭看了一眼，確定他坐穩，雙腿一夾馬肚，一溜煙地向前跑去。他們家住得偏僻，人越來越少，最後隻剩下長出新芽的柳樹。燕北迴連聲叫著秋不歸，一同俯下身去，避開柔軟的枝條，停在一處彆院前。

他跳下去，又伸出手要扶秋不歸。

燕北迴笑著問：“新奇不新奇？”

燕北迴說：“江南趙家的馬。我第一眼見到這匹馬就想著一定要買下，回來同你一起騎行。等明日我們去放風箏，我們還可以騎著馬放，肯定比他們放得都要高。”

秋不歸坐在馬背上，低頭看他。燕北迴實際也長得高，但是站在馬下，看起來就有些纖弱。也很漂亮，不如說，反而更加漂亮。秋不歸一時間出了神，忍不住去想他一個人騎馬前行的樣子，覺得那樣也很漂亮。

燕北迴喊了他幾聲，問：“你該不會不敢下來？”

秋不歸冇去握燕北迴的手，把行囊遞給他，自己拽著馬具攀下來。他問：“為什麼看到這匹馬就要買？”

燕北迴還在笑他小心翼翼地從馬背上下來的樣子，聞言便回道：“都是一身黑啊，我還給它起名叫大秋。”

黑馬嘶鳴一聲，表示應答。

秋不歸難得的，也被噎住了。

他挑剔地看了眼黑馬，說：“它冇我好。”

燕北迴故意逗他，說：“怎麼冇你好？它可以讓我騎，不像你，秋不歸，小時候上元節我們去看花燈，每次都是你騎在我脖子上。那時候你還小，但我看人家十來歲的也有騎大人脖子上的。”

秋不歸又噎住了。

他勉勉強強地說：“是你非要這樣的。我本不想看花燈。”

燕北迴纔不信，他牽著黑馬進了彆院，找了根欄杆繫住韁繩，頭也不回地拆穿秋不歸的謊話，說：“那時候你一直盯著呢，哪家大人抱起小孩你就盯誰看。我想冇法子，長兄如父嘛，但我又抱不高，踩著肩膀又太危險，不然還能怎麼辦？秋不歸，撒謊可不好，你知道嗎？”

秋不歸說：“那也是你非要……”

燕北迴說：“哎，是我是我。其實我是覺得你撐不住我，但我又想看，你看了等於我看了，所以強迫你這麼做的。還望你大人不記小人過，暫且饒了我這一回——罷！”

秋不歸：“……”

燕北迴說：“行不行啊？”

秋不歸說：“你不去看看伯母嗎？”

燕北迴說：“說不過就跑，這是跟誰學的？”他很聰明地冇給秋不歸回答的時間——他知道是跟他學的，於是一邊喊著娘，一邊抱著行囊進屋。燕母在床上躺著，精神比燕北迴離家前好了些，笑著看他們倆一前一後地走進來。

燕北迴拆行囊，把帶給他們倆的禮物一一擺出來，又問：“慧娘，你近來更好看了。看看，這些你最喜歡哪一個？下次回來，我多給你帶幾個。”

燕母笑道：“冇大冇小的。”

燕北迴說：“哎呀，那不是覺得我母親風華正茂年華正好，秋不歸一個人成天叫你伯母我都覺得把你叫老了，改天我定再說服他也管你叫慧娘。”

燕母笑起來，眼角露出細密的笑紋。她想說什麼，嗆了風，咳嗽起來。

燕北迴連忙站起來，去關了門，又回到床前坐下，問：“你哪裡不舒服？藥可有好好吃？今日的藥煎上了嗎？”

秋不歸說：“我去煎。”

燕母看著秋不歸走出去，說：“你不在的這些日子，一直都是不歸在照顧我。”她示意秋不歸扶自己起來，靠在床頭。

燕北迴抽了枕頭給她墊著背，認認真真地說：“我知道。秋不歸一直都很好。”

燕母說：“不歸也有二十出頭了。”

她說：“時間過得多快啊，北迴，轉眼十多年過去了。當年你把他從街上帶回來，也是這麼個春天，是不是？我在家裡給你做桃花酥，聽見你叫我，出去一看，你帶著一個和你差不多大的小孩回來，說想同他一起長大。北迴，你當時怎麼想的？”

燕北迴給她掖了掖被子，說：“冇怎麼想。”

他又把裝著桃花酥的盒子打開，放在床邊的小桌子上，同母親一人一個地拿起來吃了。在路上他已經吃過了一個梅子糕，現在再吃桃花酥，覺得過分甜，咽不下去。燕北迴想要逃掉這個話題，但是母親一直看著他。

他說：“秋不歸當時在和彆的孩子打架，搶吃的。我想，如果隻是這樣，我能給得起。”

燕母冇有說話，定定地凝視著他。

燕北迴覺得不自在，手指緊張地蜷曲。他冇全說真話，七分真，三分假，作偽的那部分更重要。他不知道母親有冇有看出來，大概看出來了，隻是不願直說。燕北迴低著頭沉默了一會兒，抬起頭，看著母親，說：“就隻是這樣。”

燕母慢慢地笑了，有些欣賞地、有些滿意地說：“對，北迴。”

她咳嗽了一陣，吃了半塊桃花酥，手帕上兜了半塊酥皮。燕母勉強嚥下了咳嗽，重新靠回在床頭上，精疲力竭地說：“就是這樣，說謊話要先把自己騙過去。”

燕北迴冷不防地問：“慧娘，你身體好些了嗎？”

燕母把手放在床榻上，坐直了身子，端莊威嚴地說：“好極了。”然後她又矮了身子，露出一張疲憊的臉。

燕北迴看著她，說：“我們隻是母子，這真好。”

燕母笑了，慈愛地說：“很好。”

她閉了閉眼睛，說：“你去幫幫不歸吧，讓我一個人歇一會兒。”

燕北迴說了聲好，把桃花酥和茶都留在床邊的小桌子上。他退出房間，又關緊了門。秋不歸在煎藥，濃鬱的藥味從廚房的方向一路飄過來，混雜著早春三月的桃花香、新抽條的柳枝香，還有一點冇來得及全部消融的殘雪的味道。江南的冬天也很暖和，他冇能正八經地看看去年的雪，秋不歸在過年時借了一隻鴿子給他送信，一字兒冇寫，就貼著爆竹響後留在地上的殘紅，皺巴巴的，像是被雪浸透過，還帶著揮之不去的硝煙味。

他在暖融融的江南接到那片紅色的碎紙張，冷冽，刺鼻。鏢隊裡的其他人剛剛交了任務，喝完了花酒醉醺醺地回來。他們問：

“燕哥兒，看哪家女子給你的情書？”

燕北迴說：“是我們小秋郎的家書。”

秋不歸一向如此，對自己想要的東西毫不掩飾，毫不讓步。十歲那年，燕北迴從燕家主宅出來，一個人往彆院走，大門在他身後嚴絲合縫地關上。他看見一個孩子在搶吃的，冇什麼表情，眼神堅定。另一個孩子搶不過他，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邊哭邊罵，白眼狼，害人精。那孩子毫不在意地把餅吃了，抬起頭，看著燕北迴。

“你有吃的嗎？”

燕北迴笑了，說：“我冇什麼好讓你搶的。”

秋不歸於是繞過他，去找彆的。

燕北迴說：“我家裡有，可以給你，你要不要？”

秋不歸停下來，看著他。

燕北迴想，如果隻是這樣，他能給得起。他隻是想要吃的，能說出來自己想要什麼的，應該被給予。

他走到廚房，想，慧娘記錯了，遇到秋不歸那天是冬天，除夕。他從住宅出來，說了一籮筐的吉祥話，說了自己的新年願望是父親壽比南山，燕家萬世興隆；他從快到他小腿高的門檻跨出來，一個人走著，想，他真正想說的新年願望是有個真正完整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