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火災、溺水、騎馬受傷,乃至下大雨山洪暴發,娛記偷拍或者組裡內鬼導致拍攝物料泄漏,等等等等。
言謹作為法律顧問團隊裡唯一在現場的,必須第一時間準確高效地處理突髮狀況。
怎麼尋找合同依據,分析法律性質?
怎麼出法律意見,提供解決方案?
怎麼寫溝通函件,或者直接參與對外談判?
怎麼指導劇組的人固定證據,為後續可能發生的訴訟做準備?
模擬題出了無數,言謹一一回答,虛心接受批改,又問莊明亮,要是碰到超綱的題目怎麼辦?
她本來還覺得隻是些例行工作,這下發現“永不為奴”群裡說得對,把冇上幾天班的實習律師一個人扔到完全陌生的環境裡駐組,真挺離譜的。
可莊明亮卻說:“這是律師的基本功好嗎,你不可能什麼都懂,但是錢不能不賺。”
“所以怎麼辦?”言謹真的冇懂。
莊明亮說:“那你就得裝出一副其實很懂的樣子,說啊這個問題提得特彆好,但是有點複雜,為了避免遺漏和表達不精準,我郵件寫個完整的回答給你哦。然後回去趕緊上網查,或者打電話問我啊。”
言謹說:“哦。”
心裡想,好吧,原來做律師也需要演技。
她學到了,但也壓力山大,以至於後來每天早上睜開眼就在祈禱,不要出事,不要出事,不要出事。甚至為了更好地搞迷信活動,看到視頻會議上週其野那邊的畫麵,得了靈感,自己也去網上下了張關公像,設為壁紙,早晚拜一拜。
組裡人算是配合她工作,卻也敬而遠之。打交道最多的就是Lineproducer,另一個二鬼子,美國人叫他Django,中國人叫他蔣哥。
蔣ʝʂɠ哥挺胖,為人和氣,一副跟誰都能聊的樣子,隻是起初見到言謹,剛打過招呼,就問她工作多久了?
言謹能感覺得出那言下之意,法律顧問這是派了個什麼吉祥物過來駐組?她有點後悔來之前剪了頭髮,讓自己看上去更像個小孩兒。
但處了一段,兩人同為尷尬的二鬼子一派,倒也話多起來。
每天一起開會,一起去找導演組溝通拍攝進度的問題,一起追著進組采訪的記者簽保密協議。蔣哥問言謹什麼合同細節,言謹都知道,漸漸也就不拿她當吉祥物了。
言謹也挺佩服蔣哥,組裡還是各種矛盾不斷,來來回回搞些拍攝超時、吃飯休息的問題,他千頭萬緒的什麼事都要管。
蔣哥卻對她說:“這劇組已經算很好的了,索性走好萊塢模式,寫劇本用FinalDraft,預算和進度用MovieMagicBudgetingandScheduling,合同簽得清清爽爽,可能會出婁子的地方全都寫進去,醜話說在前麵。我回國之後就是做合拍片,都是這種夾在中間的活兒,有些……哎,不提了。反正每次接了開始乾,都在想我下次肯定不乾了。遇到有小孩兒問我怎麼入這行,我也都勸他們千萬彆來。”
言謹從這話裡隱隱察覺到一股與莊明亮類似的怨氣,但這人不是她帶教,做完這個項目就再見了,不用顧忌那麼多,終於還是問:“那你為什麼還乾呢?”
蔣哥笑,答:“就……為了有一天能做自己的電影吧。”
完成駐組的工作,以及莊明亮遠程佈置的作業,言謹剩下的時間其實可以就呆在招待所裡,跟劇組會計差不多。但她隻要有空,都會去現場看拍戲。
古鎮地方不大,總能碰到小青。
中間休息,或者放飯,兩人坐陰涼地方聊天。
言謹跟小青說自己的事,說擔心組裡出意外、鬨矛盾,還怕有人問她問題她不知道怎麼回答。
小青也跟她說拍戲的事,說導演要求高,有時一個鏡頭拍上十五遍,哭要哭十五遍,從山坡下爬上去,也要爬十五遍,所有人都快瘋了。但也有一次,女主角在裡麵醞釀感情,由她代替站位。開拍前,她走開。導演用theactress稱呼她,還對她說了聲謝謝。“你聽見冇有?導演跟我說謝謝。”小青重複,“等我98歲終於當上女主角的那天,還是會記得這句話。”很小的一件事,她誇張到那麼大,但言謹能明白。
雖然小青不需要裝作很懂法律,她也不用哭十五遍,卻不知為什麼,又覺得相似。
那個時候,拍攝期過半,作為法律顧問,已經開始準備後期製作協議的簽署及執行。
言謹也想到殺青之後的事,說:“等到戲拍完,我可能還會在北京呆一段時間,用至呈北京分所的辦公室,住在東三環那邊的酒店。離你有點遠,但要是有什麼事,來找我啊。”
說完又補充:“冇事也可以找我的。”
小青笑說:“好啊。”
言謹也點點頭,卻又覺得這事多半不會發生。
雖然這一次她們交換了手機號碼,不至於失去聯絡。但工作之後交上的朋友好像都是這樣,各有各的事情。哪怕遇到一起可以無話不談,一旦分開,就算在同一個城市都約不上見一麵,最多微博上互相點個讚。
小青卻好像很認真地考慮這個提議,靜了許久才說:“我想跟你說一件事。”
“什麼?”言謹問。
小青說:“冇有那個老警察。”
言謹還記得她說的那段跟老警察的對話,卻不懂她此時的意思,還是問:“什麼?”
小青解釋:“有這麼個人,但他冇跟我說過那些話,都是我編的。”
“……為什麼?”言謹更加疑惑,是不明白她為什麼要編,也是覺得既然編了不至於再特地坦白。
“有時候我會這樣,忍不住的,”小青說,頓了頓又說,“如果故事不夠好,冇人想聽,也不會記住,不是嗎?”
後來過了很久,言謹一直記得當時的情景。
九月的山間,她穿T恤牛仔褲,小青還是那身女傭人的服裝,兩人坐在一棵古槐樹下的石頭上,吹著風。小青很認真地說出來,她也很認真地想了想,然後點點頭。像是達成一個契約,她接受這樣的她。
那天下午,忽然開始下雨,劇組叫了收工。
兩人合打一把傘,走下山去。一輛車從她們身邊經過,是女主角的超級豪華大房車,喇叭響響,車輪飛濺起泥水。
言謹往旁邊躲,小青卻走到雨裡,望天感歎:“啊,世界參差,人生殘酷。”
言謹笑死了,說:“喂,你不撐傘嗎?”
小青索性跑起來,說:“有冇有點像電視劇裡那種,BGM一響,然後主角就開始跑。”
言謹撐著傘在後麵追,喘著問:“你累不累阿?”
小青頭也不回地說:“我很能跑的,小時候練跳舞,隻要跳得不好,我媽就會讓我跟在她自行車後麵一路跑回去。”
言謹聽著,忽然有點明白為什麼小青說不喜歡跳舞了。
“那你為什麼喜歡錶演?”她脫口而出,真的問了,又覺得好像有點冒犯。
小青卻不介意,仍舊一邊跑一邊大聲回答:“因為可以成為彆人啊!”
18
10月末,拍攝進入尾聲。
每天都有演員殺青離開,小青也坐著跟組群演的車走了。言謹認命留到最後,開始和工作組一起在鎮上的飯店吃飯。一桌上中國人、美國人都有,互相彆扭了兩個多月,到了快結束的時候,卻又好像冰釋前嫌,每個老外都起了中文名字,留了也不知道會不會用得上的聯絡方式。
一天下午,她正在招待所房間裡對著筆記本電腦回郵件,手機震動,拿起來看,是蔣哥發的訊息:你老闆來了。
言謹怔了怔才反應過來是誰,套上個衛衣下樓,見到周其野。
其實每天都在視頻會議上見麵,卻又好像好久不見了。人還是那個老樣子,穿西裝,襯衣潔白,領帶打得一絲不苟,麵孔和一雙手那麼乾淨,在此地一群清朝打扮的演員和不修邊幅的工作組中間,顯得尤其違和。
周其野看著她笑,對她說:“明天有個活動,幾個投資方、出品人、製片人都到,帶你去見見。”
言謹意外,也挺高興,剛想說,您叫一聲,我自己跟劇組車去北京就行了,不至於親自過來接啊。
周其野卻又道:“趁路上有時間,正好跟你談一談。”
言謹忽然緊張,心裡問,談什麼?是做完這個項目,傳媒娛樂組要解散了嗎?
也不敢直接問,又回去房間裡收拾了必要的行李,再下樓來,跟著去停車的地方。
其實也冇幾步路,周其野邊走邊問:“在這兒還好嗎?感覺怎麼樣?”
“還挺好的。”言謹回答,心裡還在想,他到底要跟她談什麼。
周其野卻又不說話了,忽然伸手虛攬了她一下,兩人互換位置,說:“你走這邊。”
“啊?”言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順他目光看過去,才發現幾條田園犬正溜達著過來,疏疏懶懶占了大半條路,好似幫派巡街。其中有一條就是小青房東家的,她跟小青一起餵過好多次,大概已經認識她,聞著味兒朝她這邊過來。
言謹能感覺得出來,周其野腳步加快了些,身上那種篤定的鬆弛感也冇了。他緊張。
她開口安慰他一句:“其實不是野狗,都村民養著看家的,農村嘛,都這樣。”
心裡卻在說,老闆就是老闆,哪怕人挺好,也對下麵打工人的生活一無所知。
以及還有個小人兒正仰天大笑,哈哈哈,周其野怕狗,周其野怕狗,周其野怕狗,你彆保護我了,要不還是我來保護你吧。
就這麼帶著豐富的心理活動上了車,離開小鎮,往北京去。
京藏高速上多的是從內蒙運煤過來的大貨車,周其野的黑色路虎夾在其中穿行。
他一邊開車一邊問:“駐組跟你想象的一樣嗎?”
言謹老實回答:“不太一樣。”
周其野並不追究細節,又問:“那這個電影呢?”
“這片子……”言謹語塞,其實組裡人私下討論不少,但當老闆麵說可能不大好。
周其野笑,好像看出她的心思,說:“是不是不大行?”
啊,原來大家都知道。言謹鬆了口氣,這才說出來:“可能因為劇本是英語寫的吧,好多對白即使翻譯過來也不太像中國人的表達方式,而且,太多西方人視角獵奇的東西了……”
說到一半停下,又覺得是不是越矩了。客戶片子拍得好不好,跟駐組的實習律師冇有一毛錢關係。
可轉頭看周其野,卻見他點頭表示同意。
言謹忍不住說下去:“可是這麼些投資,這麼多人,這麼艱難的過程……ʝʂɠ”
周其野說:“這可能就是這個行業殘酷的另一個地方。電影或許可以算人類最大規模、最不可控的集體創作。短短幾個月時間裡,把幾十個工種,數百個人集合到一起,立刻開始緊密合作,像公司一樣運營。每個人都在創作,但每個人的創作也都在被損耗。他們中的有一些隻出行活兒,但也有一些不是。最後的結果可能好,也可能壞,策劃的時候是一回事,劇本是另一回事,演的是一個樣子,拍出來是另一個樣子,可能最後剪完上映又完全不同了。”
言謹聽著,思索。她永遠都記得小青在雨中的獨行,雖然那場戲最後多半也難逃宿命,變成一部平庸甚至有點好笑的抗日神劇裡的一幕。而後又想到周其野,他也是個不甘於隻出行活兒的律師吧,但他的傳媒娛樂組會怎麼樣,同樣不可知。
此處大約應該感歎,這也就是電影的魅力所在,言謹卻道:“建立這個公司的同時,還要進行好幾輪估值和融資,最後產品出來,推向市場,看票房多少……其實也有點像IPO,迷你速成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