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鳥：Robin 第2章 關於家族的碎片在線免費閱讀

青河記憶中第一個完整的片段屬於那個第一次參加祭拜儀式的日子。

冇有飛出過籠中的鳥是不知道世界究竟有多廣闊的；未曾跳出井底的青蛙也可以永遠滿足於那片狹窄的天空。

從有記憶開始，家族的使命就是守護這片森林。很多年後的青河才終於意識到，困住他們的不是森林，也不是後頸上那根連接著神經的監測晶片。家族本身就是一座巨大的監獄，謊言鑄成了圍牆，信仰鑄成了鐵欄，血脈鑄成了枷鎖。但是青河隻覺得這就是命中註定的事情，她從不覺得這是什麼不好的事情。

青河喜歡這個家族，或者說，她喜歡她的家。她喜歡母親宇穹，喜歡大哥青雲，二哥青川，還有雙胞胎哥哥青寧和青澤。她從冇有意識到自己缺少哪一部分，因為她已經從他們身上得到了足夠的愛。

在四歲之前，她見過的人屈指可數，除了母親和哥哥外，就隻見個家中的幾個長老和關係密切的親人。她不喜歡老氣橫秋的長老們，他們一開口就是什麼‘諸神’、‘天命’之類的話，幸好的是青河不需要經常和他們打交道。

母親對她說“青河，她是澄夜姑姑”於是青河就學著母親喊“澄夜姑姑。”幼時的她不知道這個詞是什麼意思，她隻覺得被她叫作澄夜姑姑的人很好，澄夜姑姑的兒子曜森哥也很好，當然，還有被稱作“澄意叔叔”的人也是。雖然媽媽每次見到他都會冷起一張臉，但他和澄夜姑姑長得很像，對我們也很好，所以我喜歡他，青河會在心裡這麼想。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人，青河隻是模模糊糊記得她的名字——母親管她叫江梓雲，是個美麗的人。她長得和家族裡的其他人都不一樣，並且也隻在每晚七點鐘來到宅邸給她和青寧與青澤打針。她很溫柔，就和母親一樣溫柔，會在將針頭紮入皮膚的時候安慰她說“螞蟻咬一小口不怕不怕”，也會在拔出針頭的時候說“痛痛飛走啦”。她會給他們帶糖果，會給他們講自己家裡有一個和青河他們年紀相仿的孩子，希望有機會的時候介紹他們認識。但後來隨著他們長大，他們學會了自己打針，後頸上的監測儀也會自動在需要注射藥物的時候響起；於是在那之後，青河再也冇有見過她。

無論如何，在第一次參加祭拜儀式之前，她的生活安靜而簡單。所以當青河被長老拉著進入聖堂的時候，她感覺自己的腿飄了起來。她從來冇見過那麼多人，下半身輕飄飄的，好像不是自己在走路，而是有人給她的腳裝了兩個輪子，然後拖著她往前走。

青河很快就被人群淹冇，那感覺不比溺水好受。擁擠的人們鑄成的高牆將她層層圍起來，耳邊全是諂媚的喧嘩，就如同被包裹在了一個數萬隻蜜蜂搭建的巢穴中一般。青河忽然感覺到胃裡一陣刺痛，她忍不住想要乾嘔，可週圍人根本就不給她一絲多餘喘息的機會兒，光是張口呼吸都要耗儘全部的力氣。

“瘋了嗎！你們在乾什麼！她還是個孩子！”推開人群的青年如同救世主一般衝到了青河身邊一把將她抱了起來。

“我們隻是想沾一沾‘知更鳥’孩子的喜氣。”“就是啊，我們不過是想近距離看看青明大人的小女兒。”“大家都是第一次見到她有點激動罷了，你那麼上綱上線乾什麼？”一旁的人七嘴八舌地議論著青川。

“冇看到我妹妹很難受嗎？趕緊給我走開！不然彆怪我不客氣了！”青川衝他們吼道。

潮水般的眾人在青川的怒吼中散去，青川趕緊檢查青河的樣子，發覺對方無礙之後才放下了心來。

“好點了冇？”他問道。

“恩。”青河點點頭。

“你真是的，他們讓你不舒服，你就要開口告訴他們呀。”青川鬆了口氣，將懷裡的青河放到一旁的長椅上“你在這坐一會兒，哥哥還有事情要忙，有什麼事情就叫我，好嗎？”

“好。”青河乖巧地回答，然後望著少年的背影漸漸跑遠。

青河坐在長椅上看著四周形形色色的人，大家長相各異，她這才明白原來不是所有人都長得和他們家的人一個樣子。

她忽然看到了一個揹著雙肩包，穿著帶有很多口袋的男子，那個男人和澄意叔叔看起來差不多的年紀。一看到她，那男人就笑嗬嗬地走了過來。

“小丫頭，你叫什麼名字呀？”冇見過的男人彎下腰這樣問青河。

“我叫林青河。”青河坐在椅子上，仰起頭望著他帶著鬍渣的臉。她的聲音聽著有些膽怯，尾音也稍稍有些顫抖——這是她第一次單獨和除了家人以外的人說話。

“青河，這名字不錯，誰給你起的？”

青河搖了搖頭，對方便也不再追問，隻是在她旁邊坐下，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笑著說“我叫褚誠，很高興認識你。”

林澄意手頭的工作剛剛告一段落，就瞥見不遠處坐在長椅上的這一長一幼的不尋常組合，忍不住過來搭句話“這不是褚大作家嗎，好久不見，都多久冇來參加祭拜了？。”

“怎麼還生疏了呢？你最知道我，這祭拜儀式一坐就是一天，實在懶得來。”褚誠聳了聳肩無奈地說道“我家老爺子都快把我罵死了。”

聽到他的話，澄意也忍不住笑道“最近忙什麼呢？”

“我？還是老樣子唄，到處瞎跑，看看風景，照點照片，然後寫寫書。”說罷，褚誠從雙肩包裡掏出一本書遞給澄意“馬上要出版了，提前讓你膜拜一下。”

“我還有這福氣？”澄意接過書翻了翻。

“那必須，你可得謝謝我，等出版了不知道你什麼時候能搶到了。”

“你的文筆我還還能不知道，當了那麼多年的‘記錄員’（Recorder），出版個遊記還不是手到擒來。”

“這就叫文學底蘊，你懂不？”褚誠插科打諢道“你就回去慢慢品鑒吧。”

“這次回來褚老爺子冇說什麼？”

“說了啊，叫我滾回家繼續接管工作。”

“那你怎麼想？”

“再說吧，那工作無聊，我乾不來。”褚誠苦笑了一下，將目光投向了坐在一旁聽著他們說話的青河，伸手摸了摸女孩後腦勺“以前青明在的時候還能捏著鼻子乾一下，現在還是算了吧，我不像你，什麼臟活累活都能忍得住。”

澄意聽到這個名字，先是愣了一下，而後也歎了口氣“好，你自己決定吧；我就想說…彆和老爺子置氣，他也是為你好。”

“知道，放心吧。”褚誠這麼回答後就陷入了沉默。有人來叫澄意，他點點頭，彎下腰摸了摸青河的頭說“乖乖的，有什麼事情來和叔叔說”，在後者點頭後便對褚誠短短告彆了一下就離開了。

褚誠歎了口氣，他原本想湊根菸，忽然想起旁邊有孩子，有點不好意思地把打火機收了起來。他的目光落在青河的臉上，青河不知道這是為什麼，也偏著頭看他。他們就這樣麵麵相覷了一會兒，褚誠忽然笑了出來“青河，你長得真像你父親。”

“父親…？”

“是啊，你父親，青明。”他說出了這個對青河而言過於遙遠的概念“我們，我、澄意和他，一直都是最好的朋友。”

青河的內心湧起一陣奇怪的感覺，她無法形容，甚至無法理解，從來冇有人對她說過這種話。’父親‘對她而言是一個遙遠的概念，人們隻說他是先知，是‘知更鳥’，是諸神的使者，卻冇有人願意給她講’林青明‘這個人本身的故事；有時她甚至覺得自己與‘父親’的距離比諸神還要遙遠。

她剛想再追問些什麼，一個聲音打斷了她“老師！？”在看到許久未見的人時，青川的語氣是帶著欣喜的驚訝“好久不見，老師，您什麼時候回來的？”

“青川，個子又長高了。”他站起身，攬住青川的肩膀說道“這不，我剛回來，來祭拜典禮看看。”

”您的新書...”“青川大人，那邊叫你過去。“冇等青川說什麼，他就被一旁的人叫住，他隻能露出無奈的苦笑“我得走了，叫我去彈琴呢。“聽青川的語氣明顯還在戀戀不捨”老師不急著走吧？“

”不急，這幾天有時間去你們家看看。“

”冇問題，那說定了。“他這才小跑著離開。

“哥哥為什麼叫您老師？”青河不解地問道

“哈哈，以前我經常來你家蹭熱鬨，那時候他們還小，我偶爾給你哥哥他們白話一些故事，久而久之他們就都這麼叫我了。”

“是什麼樣的故事？”

“外麵的故事。”他笑了起來，從揹包裡拿出相機給青河看上麵的照片“我到處走，既寫故事，也收集故事。”

“那我也可以叫您老師嗎？”青河仰著頭看她”您可以也給我講講外邊的故事嗎？“

“當然，如果你喜歡的話，我隨時都可以講給你聽。”他笑著說“但是，無論講多少故事，都不如你自己出去看看來得深刻。”

“老師，外麵的世界是什麼樣的？”

“外邊的世界啊…廣闊的天，一望無際的原野，川流不息的河，高聳入雲的山…”他微微仰起頭回憶道“太多太多了，永遠也說不儘。”

青河被他的話觸動到說不出話，她貧瘠的語言儲備不足以讓她描述自己的心情，甚至她的人生經曆都不足以讓她幻想出一個完整的世界。

“老褚，你回來了？”女人的聲音傳了過來，打斷了青河本就空空如也的思緒。

“宇穹，好久不見，還是這麼美啊。”他笑著對宇穹說道。

“就數你嘴貧。”宇穹無奈地打趣，一邊伸手衝青河揮了揮“來，青河。”

青河跳下椅子跑到了母親身邊拉住她的手，但目光還是捨不得從褚誠的身上移開。

“留下吃個飯再走吧？和以前一樣，澄夜他們也一起呢。”宇穹注意到青河的目光，於是便發出了邀請“孩子們都很想你了。”

“今天算了，老爺子發話說要我趕緊回去。”他無奈地歎口氣哭笑不得地回答“免不了一頓罵啊。”

“彆和褚老爺子置氣，他也是為你好。”

“怎麼和澄意說的話一模一樣。”

聽到他這麼說，宇穹的臉色微微變了變，但很快就又回到了往日的神色，刻意將話題轉移開“好了，過兩天來家裡吃飯啊，彆忘了幫我和老爺子問好。”

“冇問題。”他爽快地回答，然後低頭對青河說道”過幾天見，寶貝。“

“再見，老師！下次見麵的時候還可以像今天這樣給我講故事嗎？”她的語氣都變得要比往日輕快。

“當然，青河，要聽媽媽的話啊。”他彎下腰衝青河溫和地笑著說“好好吃飯，快些長大。”

“今天碰到老師了。”剛剛替讚美詩班伴奏完的青川靠在鋼琴上與青雲交談，他看起來心情很好。

“是嗎？他好久冇回來了。”青雲回答。

“是啊，他還是那麼酷，揹著個揹包到處跑。”

”你羨慕那種生活嗎？“青雲問出了一個奇怪的問題。”當然羨慕啊，但是我們和老師不一樣，我們有這個。“青川指了指森林，又指了指後頸上的監測儀，用笑容遮掩著無奈”還有這個。“

說罷他伸了個懶腰，他看到遠處在等他們的弟弟妹妹，無所謂地拍了拍青雲的肩膀”好啦，大哥，聽說你最近在研究所實習，是不是太累了？變得這麼愛多想。“然後他便向家人等待他的地方走去。

“青川。”青雲忽然叫住他的弟弟。

“怎麼了，大哥？”青川轉身看向青雲。

青雲走到青川麵前，抬起手握住青川的肩膀，他的目光那樣堅毅，隱約之間又帶著一絲悲痛，就如同一個抱著必死的決心去往死線的士兵。青川聽到自己的心跳急劇加速，他剛想詢問，對方就先一步開口。

“逃吧，青川，逃吧。”他隻是說出了一句不明所以的話“在一切被吞噬之前離開這裡。”

青川不知道他話語中的意思，青雲卻冇再解釋，隻是鬆開握著他肩膀的手，將一個什麼東西放在了青川的掌心後便向相反的方向走去。走了兩步，他又忽然停了下來，他轉過身，決絕地望著青川。

“彆回頭，青川。”他說“無論發生了什麼都要向前走，彆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