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下令敕造皇家園林時,他們分管監工與石設采買,官家喜愛太湖石,講究瘦漏皺透,還是周老伯伯舉薦產自太湖的最好,從此程家纔在繁華落儘的東京城裡站穩腳跟。
如今這兩位老人早已享晚年之樂。也不大到我們家走動了,聽說他們兩家最後結了親,生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娘子周氏,生的七竅玲瓏心,見的人無不誇讚。
養到十八歲的年紀,嫁給張崢的庶子為妻,偏那偏房兒子又比正房的更有能耐些,因此夫妻二人哄得那張縣令喜笑顏開,這張周氏又格外給母家長了臉。
我與他們都是小輩,不大走動老早斷了交情了,但與周老伯伯還算老朋友,他認得我父親,也許他還記得小時候的我,或許可以一試。
沈孟清看出我心中所想,揮手打斷思緒。
我把想到的點跟他說明,準備動身。他卻反手扣住我的肩頭,說話語氣加重起來。
“你準備乾嘛?去好幾年不見的人家門口,敲大門求人嗎,再說那老人家多大年紀了,他能管上你們孫子輩的事嗎?“
我心裡也冇底,隻是病急亂投醫,不管結果如何都要一試。沈孟清思說教道:“你一個女兒家,終歸要注重聲譽,少拋頭露麵的,還想不想嫁人?”
“這樣的事,都是要男的在外解決的。”
我苦笑道:“我在碼頭上不也經常混在男人堆裡嗎?隻要品性端正,誰敢說我。”
沈孟清正色道:“那不一樣,你那是在自己家裡,這事性質就變了,不怕你以後嫁的夫君是個官身,人後抓住把柄把他彈劾了。”
他邊說邊領我來到樓下,點了幾個菜飯讓店家裝起來。我聞著那飯味香的出奇,又想到他一直在忙著我的事也冇顧得上吃飯,心裡覺得對不住。
他把食盒蓋穩妥拎好,攜我一起上了車,車裡打開蓋子你一口我一口吃起來。飯菜在車裡顛簸不好進嘴,我們就換了饅頭啃,大半天了一口水冇喝,越嚼越渴,噎得兩人直翻白眼。
沈孟清把饅頭使勁嚥下,騰出嘴來跟我說話:“我私塾先生也姓張記得吧,他是那張縣令的宗親,如今不教我了,回本家學堂裡教族中子弟唸書。我直接去求他,不比你那彎彎繞繞的關係強?”
聽他這麼一說有印象了,那時,張夫子誇成平讀書用功,將來定能考取功名。我就在想程䘳讀書也要這麼好就好了。我不能考,弟弟考也是一樣的,結果……
愁緒一瞬間湧上心頭
可是又擔心:“你幫我,會影響你任職嗎?”
他哈哈大笑,眉飛色舞,故作神氣逗弄:“想什麼呢,我是要做言官的,隻有我參彆人的份。”
目光所及他的臉,現在的模樣與小時候的模樣,漸漸在眼前重疊,容貌聲音都成熟穩重,隻有心與誌向還如當年那個少年。
他看出我心不在焉,晃了晃我的胳膊:“怎麼樣,心情好點了嗎?”我苦笑一聲點點頭,算是對他逗人開心的方法表示滿意。他說:“你回家安心等我訊息,我現在送你回去後馬上找他。”
我跟他說,“你要用多少銀錢跟我說,我好讓貴叔送來,張大人也許念及人情不做什麼,閻王門前小鬼難纏,終究要些銀子打點一下的。”
他臉上細微露出惱怒之色:“你跟我還客氣什麼。”我冇接話,隻強調欠了人情一定要跟我說。我是一定要還的,一碼歸一碼。
馬車迴轉程府門口,他將我送下車,叮囑晚上一定看好門戶,安心等他回訊息,我點頭應允,而後他把食盒拎下來交付手上,調轉頭離開。
目送他離開巷子口,我立刻轉身去母親院裡。
母親今天一天都有芸兒陪著是我唯一寬心之處。
推開門來,桌上正在撤盤碟碗盞,飯食冇怎麼動,芸兒站在她身後衝我直搖頭。
屋裡還有旁人在,我不知該怎麼安慰她,就放下東西挽起她胳膊挨著坐。
兩個人也不說話,就這樣靜默著,直到四周暗將下來,天光將物什桌椅都蒙上灰,小丫鬟進屋籠上燈燭。
昏闇跳動的燭影裡,母親眼底淚痕照得一清二楚,慘白無血色的臉更是讓我的心都揪著疼。
等她們都弄好了,我才讓芸兒關起房門說話。告訴她們下午從沈孟清那裡打探到的訊息,想著還是要商量一下,拿些銀兩給成平,不然怕吃衙役苦頭。
母親早有準備,她叫芸兒把一個小木盒子端上來,交到我手上,打開一看裡麵有不少錢。
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籌的錢,交了這麼多到我手上,今天一下午,她是該多麼無助啊。母親這麼些年早就不管事了,勞心費神的事情早被我接來。
她呢,早就成了一個把自己鎖在深宅大院裡的婦人,隻喝茶養花,捯飭捯飭自己就夠了,可憐一把年紀還要為父子擔驚受怕。
我安慰她放心,今晚我就在她屋裡睡,一有訊息馬上就能知道。母親的眼淚止不住淌,眼皮都腫成爛桃了,入了魔怔一般反覆念:
“你說他爺倆怎麼就這麼倒黴呢,那劉大人財大氣粗 ,又得的是肥差,求他辦事的人多了去了,也冇見他出過什麼岔子,怎麼一到咱家頭上就觸犯天家了呢?”
我也知道買官這事不能上檯麵上說,畢竟不是正經路子,這會栽了大跟頭,今後再彆想這心思,老老實實讓程䘳學著做家裡碼頭上的事。
兩個人說一陣停一陣,生怕牆根底下有人偷聽,安靜下來隻聽得見母親壓抑啜泣之聲。再過一會兒,又有淩亂的腳步聲響,有人開始說話。
門口有人來了,可能是沈孟清辦完事,讓小廝們傳話叫我出去商量。
於是拿帕子擦掉她的淚痕彆叫人看出來,趕緊起身打開門迎接。
院門口果然站著一個人影,提了燈籠往這裡疾步,遠遠瞧著,跟想的不一樣,不像男人。
那黑影打進了院裡也不開口說一個字,直衝到我跟前。來勢洶洶夾雜雷電之勢,正跟我對上了眼。來人竟是彭姨娘!
她大半夜不睡覺跑到這來做什麼?
我怕她在哪裡聽到了什麼過來鬨,隻能收起焦急迫切神色,準備開口問她,誰道她尖著嗓子先發製人:
“玉姐兒,我說怎麼一天都見不到人來,原來你在這兒躲著哪?”
我一頭霧水,她繼續說道:“那佑哥兒找見了,人在假山石後頭摔了碗大個包,冇人管冇人問的,這怎麼說?”
聲音又尖又細,尾音吊的高高的,刺的耳朵疼。
我這才聽出是上午小孩子失落的事,一下想起來,直怪自己粗心大意,忙問她佑哥兒情況。
彭姨娘斜著眼睛尖聲嗆我:“玉姐兒,你要真有心,早該去請大夫進來醫治,等到這會兒天都黑了,又裝模裝樣乾什麼去呢?”
被她一堵,話噎死在嗓門裡半天出不來。
我自知理虧,這事不該忘,軟著身子輕聲細語與她解釋,“事情多忘了,真該死,這事兒我臨走前交代不妥,我隻當他跟人玩,找到就好了,誰知道他受傷了呢?”
彭姨娘說話越來越難聽,“還是不夠上心,多大的娃娃,找不見是天大的事,說走就走丟下不管了,再怎麼樣,都是庶弟,說到底還是比不上玉姐兒親弟弟,所以可以不上心。”
屋內燭火多了一些,光亮透過窗柩照到彭姨娘咄咄逼人的臉上,母親估計是聽到院子裡爭論,果然,下一刻她的聲音傳出來。
“玉兒,誰在外頭?”
我怕擾她煩心,忙喊話:“不要緊,是姨娘跟我說話,你歇著吧。”
裡頭窸窸窣窣有騰挪桌椅響,門被母親打開,芸兒追出來給她披了一件厚棉襖,彭姨娘見是她出來,立刻像啞火的炮仗閉口不言。
繼而福了一禮,臉上諂媚堆起笑,怏怏道,:“我是見那吳紅玉,在院子裡號喪,進了她房裡一看,那佑哥兒動彈不得,不知死活,吳紅玉隻會抱著她那好大兒哭,就不知道過來找玉姑娘想想辦法。”
母親眉頭緊蹙,很是詫異:“下午郎中不是給看過了,說小孩子冇大礙嗎,這會怎麼不好了?”
下午不在不知道具體情況,原來給叫了郎中。
母親抬手催促我:“快,快跟上你彭姨娘,去你小娘娘那裡看看吧。”回頭讓芸兒也跟著一同前去。
芸兒轉身跑去裡屋籠了燈籠,拿手持著,彭姨娘前麵開道,兩人一前一後夾著我,微弱的光亮照著烏漆嘛黑的路,三人快速往偏院挪動。
吳姨娘廂房的窗戶上有道剪影: 隱約抱個小人兒坐在榻上前後搖,嘴裡呢喃細語哄著。
三人趕緊進屋,燈籠都來不及放就圍上去看:
佑哥兒躺在吳姨娘懷裡,雙目緊閉,似睡非睡的,一聲響動也冇有,吳姨娘雙手箍著孩子,人已經哭的一抽一抽了,小丫頭在一旁的爐子上熬藥,屋子裡一股草頭方子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