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慕啜了口茶,窗外如細墨般的烏雲,如同倒扣在天空中的海碗,無邊的向下傾瀉著碗裡的墨水。
他不知道現在的是幻覺,還是他已經死了而後又活了過來,看著茶杯裡殘餘的一根茶葉隨茶水搖曳旋轉,這一切是那麼的真實。
他是這大慶國汝陽王三子,在京城鬨了事,爹媽為了保全他,罰他來這兒思過的,結果十多天前的一個夜裡忽然死在自己的臥房。
等到他再次醒來,身體已經微微發僵,應該是死了有段時間。在死去的這段時間裡他像是做了一個極為漫長的夢,在夢裡他度過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人生。
那人名叫李滿,出生在一個臨近沙漠的村子,剛出生母親就離開了他,所以他跟著父親過活,從記事開始每天都有做不完的農活,還常常吃不飽,十一歲那年父親發病死在了地裡,從此他一個孤身一人。
李滿身處的國家,內部裡國主無能 、官員**、外部有部落蠶食,敵國環伺,早已是千瘡百孔不知道哪天就會崩潰瓦解。
父親死後冇到兩年全國進入戰爭動員,聽說是海邊的海國人入侵,他們十分殘暴,嗜殺成性,路過的村落全無活口。
為了抵抗,國家四處征收糧食,村裡的稅金連漲了好幾倍,他好不容易省下的錢銀糧食也全都被官兵征收走了,他又交不上來年土地的租金,隻得離開家鄉成了流戶,四處撿食乞討勉強苟活。
本以為國家收了那麼多稅錢,冇幾年就能趕走敵人,冇想到往後的苛捐雜稅越來越多,軍隊卻冇有絲毫起色,反倒弄得匪患橫行,各種貿易通道也完全崩潰。
就在快活不下去的時候他撞了大運,在一次乞討過程中,他意外救下了個走私貨的行商,行商感恩救命之情,留下他做了個打掃下人,終於讓他吃上了幾頓飽飯。
可好景不長,一天他和老伴去某個村子賣貨,路上正好遇到從戰場上潰退下來的官兵,那些官兵二話不說上來就要收繳貨物。
正準備去的那個村子,已經好久冇有東西吃了,這次過去其實是一半為了救人的,老闆一直哀求官兵希望能留下點吃的帶過去,可官兵哪管這個,所有東西東西都給拿走了。
其實本來這樣也就算了,那曉得老闆氣不過,在官兵要走的時候罵了幾句,官兵裡有個練過武的耳力極強,竟然被他聽到了,反手過來就是幾刀,老闆當場被砍死,他也被砍翻在地,誰知他命也是硬,愣是冇死扛了過來,之後就兜兜轉轉又開始乞討撿食。
有天他餓的受不住了,隨人群去山上挖觀音土,恰巧聽同村人說起平成山這個地方,說是平成山有個新興勢力,他們保護民眾,打擊匪寇,抵禦島國人和官兵,還組織青壯勞力恢複生產,那兒的人不愁吃喝,每天過得都是神仙日子。
當晚,他就頂著風雪出發了,他太想吃頓飽飯了。一路上匪寇屠村,易子相食,劫道殺人,官兵搶劫。
這些都冇能打消他的心思,興許是運氣又或者那些人看他身上真冇什麼東西竟也讓他過去了,後麵還有幾次他差點凍死,也憑藉著他頑強的意誌活了下來。
等他費儘力氣,在餓死之前到達了那兒,才發現這是那組織為了挑選合適成員,放出來的訊息,他知道他要死了,他的身體堅持不到再走一遍來時的路回去了。
不幸中的萬幸,他被選中了,等待他的是地獄般武術學習,藥物訓練,和精神控製,在這期間他也嘗試逃出這個地方,可被抓回來後,緊接著的就是更加恐怖的訓練與折磨,試了幾次後他決定放棄,嘗試習慣這一切。
他的天賦其實並不行,隻達到了組織的最低篩選門檻,但憑著運氣很好,又懂得隱忍。他熬過了死亡訓練,撐過了組織數十次的危險任務,還經曆了數次對組織成員暴動的鎮壓,他同伴中許多天賦卓絕的人走了一批又一批,隻有他活著隨組織越來越壯大。
直到許多年後他再回首,整個組織,已經冇有人能指揮他了,他當上了首領。
他終於可以做想做的事了,他想起同村的鄰居街坊,想起被奴役的同胞,想起戰火紛飛的國家。他帶著人殺出了出去,向海國人發起了猛烈的攻擊。
僅僅4年島國人主要勢力全部被擊潰,被占領的地區也重新奪了回來,海國人正麵冇有辦法抵抗,在防禦設施裡死守,想靠著補給拚消耗。隨著他帶領組織進一步的攻擊襲擾切斷補給,海**隊每日都有不小的傷亡,最終隻能領著殘餘的部眾退回了島上。
他獲得了勝利,可等他準備治理國家的時候,忽然發現剛被搶回來的土地,早已又被瓜分走了。官兵匪寇和軍閥為了地盤又混戰成一片,裡麵的人又成了被搶奪屠殺的牲畜,每日裡都有死在同胞手裡的人,竟然不比島國入侵時候差上半分,甚至冇有了統一的敵人後,他們打得更加凶殘了。
隨著戰爭傷亡和瘟疫饑荒的日趨嚴重,他曾嘗試用武力摧毀這些勢力的主要力量,可當他一走這些勢力又捲土重來,不過換了個人當頭頭。他也試著說服眾多勢力先休養生息,讓民眾能恢複元氣,得到的不是謾罵,就是嘲笑。並且由於組織收容的人數越來越多,他對組織的控製能力也在逐漸變弱,不再能如臂使指的操控。
憤怒!無比的憤怒!他當然憤怒!可憤怒完了,又能怎麼辦?已經冇有異族人的壓迫了!也冇有見人就殺地魔鬼了!可他們在乾什麼?這憤怒能向哪兒發泄?把他們都殺了?像對待海國人那樣?
他累了,真的累了,他的手已經沾染了太多鮮血,他想休息了。
他收縮的組織規模,放棄了部分勢力區,退在守平成山一帶,在這一帶他儘力接納流離失所的平民百姓,收容和保護戰爭中失去父母的孩童,同時組織區域內農作物的恢複,打通對外的商業貿易,推動其他勢力完善規則的製定,儘可能的收集與儲存國家的書籍與資料。
他以為他能夠做到,可慢慢的組織內部開始出現矛盾,先是他的想法和原有的組織有了摩擦,再後來跟著他擊退海國人的部下們也開始有不同的意見。
他們不懂,敵人是自己打跑的,也冇人是他們的對手,為什麼外麵那些爛人可以花天酒地金玉滿床,他們卻什麼都不能享受,還得退守在平成山這鬼地方種田蓋房灑水施肥,他們的一身功夫是用來殺人的,不是用來乾農活的。
一些部下在暗地裡搞了很多動作,企圖推翻他的統治,被他發現後**下去,然而這導致問題越來越多,矛盾也越發激烈,到最後在外部幾個勢力的推波助瀾下,組織分裂潰散,外部勢力打量的吸收組織人員,進一步的壯大。
等叛變成員和其他勢力的人殺進基地裡的時候,他早已遣散了身邊的護衛,隻身一人等待他們了。但在他多年的威懾下,進來的成員見到他依然恐慌失措不敢前進。
看到到這一幕,他隻覺得他堅持的一切是如此的可笑,什麼都冇有做到!也什麼都冇有改變!這裡的人和外麵的人都一樣!冇有什麼不同!救下來的國家裡竟然全是這些廢物!他靜靜地起身,在人群恐懼的神情中邁步殺向他們。
失去意識那段時間,他看見了許多死在手上之人的亡魂,它們滿含怨恨,淒厲的嘶吼著,用尖牙利爪撕扯他的靈魂,他任由它們不再反抗,精神逐漸融入了黑暗。
窗外雨絲稠密,撞擊在酒樓外牆上,化作如夢似幻的霧靄,輕撫過路旁的樹梢又隨風飄散進窗裡。水霧散在身前,微微涼濕了麵頰,打斷了李滿的回憶。李慕歎了口氣放下了茶杯,揮手叫來侍衛耳語了幾句,侍衛頂著細雨,向樓下打了幾個手勢,頃刻間酒樓上下叮叮噹噹響成一片。
李慕看了眼風雨中飄搖不定的幾棵矮樹,這裡一切很陌生,但不是所認為的那種陌生,而是一種許久未見的陌生。他擁有著這李慕的記憶,同樣也擁有著李滿的記憶,這讓他分不清到底是李滿成為了李慕,還是李慕成為了李滿。他眼神逐漸放遠:“既然這身體是李慕,那我就是李慕。”
李慕站起身,在剛醒來時他檢查過自己身體,除了輕微屍僵,身體冇人任何傷口,同樣冇有中毒的痕跡,這讓他很奇怪,他是怎麼悄無聲息死在自己房間裡的?前一天的狀態也很正常,冇有任何不適,去過的地方也冇有任何異樣,同樣的他是剛來這地方不久,還冇來得及得罪什麼人,難道是皇城的人?思考了許久也冇找到答案,或許是因為李滿記憶?李慕目光微閃向樓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