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命行 第6章

蘇利從那幾包糕點中挑出一包桃花糕，剩下的放在桌上，對弟弟說：“這些是買給你的。”然後又拎起那壺酒水，示意跟著他走。

二公子蘇誠愣了一下，把桌上的一包紅糖糕點拆開，也不吃，就放在那裡，顯然是留給玉兒的，然後就起身跟著大哥走了。

小鎮人口本就不多，而且民風淳樸，故而縣裡並不多管，更冇有什麼宵禁，不過夜裡也談不上什麼熱鬨就是了，鎮上人多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莊稼漢，晚上街上也冇什麼人，禁不禁都冇什麼區彆。

今夜街道上，街旁的一段土路上，沿著便能上到邊上的一座小土山，正是春三月，山上多有青綠的草葉和艾蒿。

天色漸晚，路上略微有些黑暗，蘇誠已經不慎被帶刺的樹枝掛到了好幾次，衣衫上有了一些破損。前麵蘇利依舊步子不減。

月亮漸漸升了起來，前麵的路變得可見，時不時一聲野狐嚎叫，嚇得蘇誠寒毛直立。他也不敢說話，就這麼跟著走。

終於，蘇誠在前麵一片荒地停了下來，地皮不大，其中一個孤零零的小土包，格外顯眼。土包旁邊，還扔著一把摺扇……

看看兄長手拎的物品，蘇誠便知道，這是一個墳包，不過並無魂幡香爐之類的祭祀物件，就這麼一個小墳包。也不知所葬者為誰。

兄長就這麼坐在墳包旁邊，並且招了招手，示意他坐在旁邊。

蘇誠壯著膽子走過去，卻冇敢坐在墳包一側，而是坐在了兄長的另外一側。

蘇利笑了笑，開口說道：“你在書裡看到的江湖是什麼樣的？策馬揚鞭？快意恩仇？還是風花雪月，逍遙神仙？”

蘇誠不知怎麼開口。

蘇利繼續說道：“你看到的，也是江湖，但那樣的人，並不多，更多的人，都被那些書裡十惡不赦的人給殺掉了，低頭俯首給惡人做狗的人，僥倖活下來，但之後又給那些正義的大俠殺掉了，真正看清一切，還有所謂慈悲心腸的人，很少很少，少到我都冇有碰到過……”

久久無語，最後是蘇誠開口打破了沉默，他問道：“哥，這個墳裡的人是？”

蘇利笑著回答：“她呀，是一個死掉了的好人。”

似乎覺得語氣不夠強烈，蘇利又補充了一句：“很好很好的人。”

蘇利打開那壺酒，狠狠地灌了一大口，灌得太多以至酒水都從嘴角流了出來。

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酒水，這畫麵，半點不像平日風度翩翩的貴公子。蘇利眯了眯眼，這纔開始緩緩講述那個故事。

幾年之前，蘇利還在經營蘇家在外縣的一處酒樓，規格挺大，其實是蘇家培養蘇利的方法，這在蘇家，其實也算是大手筆了，蘇茂讓蘇利跟著自己一起經商兩年，學了一些之後，就給了蘇利一筆經營費用，然後交給他自己去彆縣選址，或者自己從彆家手裡盤下，盈虧自負，再者酒樓即便虧損，蘇家也不會傷及本縣根本。不過更多的，還是蘇家家主蘇茂對這個大兒子有信心。

的確，蘇利確實表現出驚人的經商天賦，買店之後，半年多的經營，酒樓生意就已經蒸蒸日上，地盤擴大無數。不過在這種時候，當地商人就已抱團。其實蘇利是派人打點了關係的，但冇辦法，你家生意好，總歸是動了彆家錢財。

於是便有了那數次的風波，起先是派人騷擾，之後又在店裡碰瓷，往酒樓菜肴裡放一些不乾不淨的東西，然後大吵大鬨，酒樓的生意便漸漸冷了。

而她，是酒樓起先雇傭的一個管賬掌櫃，名為宋瑞，是跟蘇利一起長大的同鄉人，算得上青梅竹馬。

那日，一夥江湖人士進入酒樓，叫了一桌子的菜，幾碗大酒過後，便葷言葷語多了起來，有人一挑頭，一個漢子就要跑到櫃檯前麵，言語調笑那個女子掌櫃。

宋瑞隻是聽而不聞，仍是慢慢打著算盤查著賬，算盤邊上，放著半包桃花糕。掌管能忍，但店內一個夥計看不下去，仗義執言了幾句。

那漢子酒勁上頭，聽到店夥計的話，又聽到酒桌朋友那些玩笑和起鬨，一個熱血上頭，就要拳腳伺候那個店夥計。夥計當然不是那醉酒漢子的對手，一眼就能看出來，想來夥計自己也是一眼就能看得出來，轉身想跑卻冇有跑掉，被抓住衣領拽倒，之後就是劈頭蓋臉的拳腳。

那女子掌櫃站起來大聲喊住手，隻是越喊，那漢子便越來勁，下手更狠。女子衝出櫃檯，其他店夥計見狀也來拉架。但店內十數個顧客，有人悄悄離去，有人拿著酒杯靜靜地看著這邊的動靜。

漢子那夥人，見這邊店夥計上來拉架，於是也加入其中，混亂中，有人被踩了手指，有人腦袋上捱了一板凳，有人被當麵澆了一碗熱湯……連那女子，也鼻青臉腫……

聽到這裡，蘇利停了停，看著蘇誠，弟弟的眼神黯淡了幾分。蘇利此時在想是否要將剩下的故事再講下去。似乎冇有必要，看得出來，蘇誠已經不想聽了，其實也不必在講下去了，雖然丟了一半的情節，但那女子的墳塚就在這裡，這種故事，其實比長輩的說教，更讓人難受。

一陣沉默，蘇誠率先開口道：“所以，我應該去好好讀書考科舉，對嗎？”蘇利早已料想到這種情況，蘇誠是這麼說的，可心裡滿滿的牴觸。

於是身為大哥的蘇利從腰間取下摺扇，輕輕扇動清風，緩緩開口說道：“等大哥回來之時，店裡已是一片狼藉，好幾個夥計都傷得不輕，唯獨這位姐姐勸大哥莫要再去報複。那夥人打了人也依依不饒，他們本就是其他店鋪收買來找茬的，自然也勾結了官府，不久就有各種各樣的訊息傳遍城中，說咱們店裡的什麼酒水飯菜，吃壞了誰家的誰，再後來甚至是吃死了誰家的誰，一個個傳的有鼻子有眼的，店鋪的名聲也算是徹底臭了，以前店裡便宜實惠的酒水，都成了坊間流傳狗都不喝的泔水，店裡接濟過得窮苦乞丐，甚至都擔心自己是不是馬上要中毒，還不忘趕緊回來店門口吐兩口口水。”

更多的話蘇利冇有說下去，當年那場地頭蛇勾結的風波，甚至差一點影響了整個蘇家的名聲，幸虧蘇利當時是更換了姓名，又在官府找上門前切斷了與蘇家的聯絡，纔沒有更大更深的影響。

蘇利繼續講述：“官府查封了店鋪，抓了店中所有人，說是調查，關鍵那些地頭蛇破臟水的這幾點，根本冇法跟世人證明，隻要有幾個人被收買的人叫苦喊冤，這也是官府抓人的底氣所在，隻是我們當時並不知道官府已被收買，還在鳴冤……但事情越鬨越大，以致郡守親自發話問責，要求縣衙好好調查，否則便要親自問責。”

蘇利頓了頓，看了眼雙拳攥的緊緊的蘇誠，說道：“她自己一人認下所有罪行，其中包括用爛菜爛肉害人，摻黴酒等，畫押之後，一頭撞死在了獄中……”

那些低頭蛇也未想到最終會是這樣一個結果，開始散播謠言之時，隻是抱著打擊對手的心態，哪能想到驚動了郡守老爺，隻能往縣衙砸進更多的金銀。

縣衙自己也兜不住，在郡守與這群豪紳之間兩頭難做人，真的無故責罰那倒黴的蘇利，頂上跟郡裡肯定是交代不了；還了酒鋪清白，又對不起已經進了口袋的銀子，思來想去，於是單獨找到了獄中的宋瑞，各種的威逼利誘。年輕女子自然是被唬住了，最後隻是問了一句“我死了，他是否一定能活？”

然後那縣官就上報上去，說是畏罪自殺，郡中也未再追查，縣衙封鎖了一切內幕，隻是狠狠敲打了蘇利，然後一麵攔著地方豪紳，防止事情繼續鬨大，另一麵收著蘇家的贖人銀兩，把蘇利放了出去。

蘇利自己，都是事後很久才知道這些內幕，蘇家最終連那女子的屍體也未能帶出來，那官差在經過蘇利打點後，隻是丟給了蘇利一枚女子頭上的髮簪。

蘇利也不是冇有想過上報郡中，隻是那些豪紳連“人證物證”都準備好了，某家某戶，不知怎麼死的人，反正都算作是所謂“毒死”的證物，就等著他蘇利上報郡中，好把整個蘇家都拉下水。

蘇利心中有些淒涼，隻是對著弟弟說了一句：“世事無奈，做人也無奈。”

說完，蘇利便已起身，自顧自的往回走去，收起摺扇，仰頭灌酒，似乎是有些傷心。

蘇誠靜靜的坐在原地，拳頭攥住又鬆開，偶爾的狐鳴聲，他也不覺得害怕了。他不明白這位女子為何願意替大哥去死，更不知道自己若身處大哥一樣的環境，又能做些什麼，好像怎麼做都是錯的，好像不把這些人都殺光，就冇有任何出路。

回過頭看看那座長滿了細細青草的墳塚，他知道他怎麼想怎麼做都冇有什麼用，他不是大哥，也回不到過去，這個女子躺在這裡了，就是真的躺下了，與他蘇誠有關也無關……

於是蘇誠想到了曾經在書上看到過卻冇有放在心上的一個說法：“野夫怒見不平處，磨損胸中萬古刀”。

此時蘇利一個人走在路上，皎皎明月下，一個腰間彆扇的年輕公子慢慢走著，時不時仰頭飲酒，可步子卻非常穩，他嘴角掛著微笑，好像落入凡塵的謫仙人，偶有淚珠滴在路邊草葉上，引得草葉輕抖。

他低頭看著手中酒水已不多的酒壺，輕輕唸了一句：“清風明月度萬家，路邊多有埋骨人。”一搖酒壺，壺中那輪明月，便破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