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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施粉黛,是天生的蛾眉宛轉,眉心的紅痣鮮翠翠似要滴血,而那赤金的鳳釵竟使一個山野魏人平白地高貴起來。
小七於銅鏡之中端量,當真喜歡這鳳釵的模樣,亦看得見左右的公子與大周後皆含著溫柔的笑意。
但她有多少年已經不曾叫過“母親”了呐,細細數來,竟已有十四年之久了,因而遲遲也張不開嘴。
是了,是了,適才進金馬門,她與公子是做過交易的。
她應允了公子之命,公子也應承她會善待被囚在燕宮裡的人。
既是交易,便冇有什麼不可以的。
大周後為她理順了烏髮,髮髻的末端依舊用緋紅的帛帶束起。
而公子呢,公子覆住了她藏在袍袖裡那絞在一處的手,溫潤地催她,“小七。”
隻這兩個字,好似就突然給了她無窮的力量,她好似鬼迷了心竅,糊裡糊塗地就開口叫了周王後一聲。
“母親。”
低若蚊蠅,依舊能叫人聽個清楚。
大周後藹然笑著應了,眼裡竟泛起了一層淚花。
小七不知大周後因何迸淚,但見其長歎起來,“孤心裡真歡喜呀,小七,你再叫一聲。”
歡喜好呀。
此時,王後歡喜,公子歡喜,她自己心裡亦是歡喜的。
人這一輩子,圖的不就是個快快活活,歡歡喜喜嗎?
覆住她的那隻手輕輕一點,這一點便好似叩住了她心口的機關,她依言又喚了一聲,“母親。”
小七聽見公子慨然長舒了一口氣,卻不敢抬眼望他。
他想聽到的話如今聽到了,定然也寬了心了。
此時,王後寬心,公子寬心,她自己亦是寬心的。
將來的事將來再說,她知道當下自己心生歡喜,便是好的。
忽聞屏風後有人一動,繼而低咳,其聲聽著似有幾分熟悉。
小七循聲轉眸望去,那裡卻已經冇有人了,因而問起,“是誰在後麵?”
若有人偷聽,必會把她叫大周後母親的事傳到羌人的耳朵裡,若果真如此,阿拉珠必是要鬨出什麼事情來的。
端著銅鏡的婢子笑道,“是新來的宮人。”
小七的心微微一放,若是宮人,大抵是不會有什麼事的。
一旁的人問,“父親還是不肯來嗎?”
大周後默了片刻,片刻之後嗟歎不已,“他已數年不來,孤已經習慣了。”
小七愕然,原來燕莊王與大周後竟是貌合神離,一雙怨偶。
到底是什麼緣故,她並不清楚。
但聽說燕宮如今王姬美妾甚少,原以為是莊王年老多病的因由,如今看來,大抵另有玄機。
那華冠麗服的婦人眸光黯然,“所以母親才希望你和小七過得,一輩子太久了,在這四方方的天地裡,要冇有個知心人陪著,實在是難熬啊!”
是了,住著瑤台瓊室,穿著袞衣繡裳,進著珍肴異饌,一個個看似金尊玉貴,實則不過是困在牢籠裡的孤家寡人罷了。
兀然想起似有人曾殷殷囑托,“但願你能永遠陪著他,不必叫他做個孤家寡人。”
但說話的人是誰,又要她陪著誰,一時卻想不起來。
那婦人理著她的衣袍,望著她慈藹地笑,“去歲這個時候,遠矚頭一迴帶你進宮,那時候你倆也穿著一樣的紅袍子。孤見遠矚把最愛的緋色給了你,便明白了他的心思。”
哦,公子冇有誆她,果真有一年了。
“這樣的紅袍子遠矚有許多,他獨愛這個顏色,就似獨愛木蘭一般,如今他卻肯在蘭台為你遍植山桃。小七,記住母親的話,遠矚是個長情的人,他認定了你,必會待你好。”
聽大周後的意思,亦是打算好好地將她留下來的。
小七意亂如麻,好似中了公子的圈套,一個圈套連著一個圈套,一個陷阱接著一個陷阱,那一卷三月盟約竟成了個無用的擺設。
自然了,他是這世間最好的棋手,輕易便能翻攪風雲,給她下個套實在如探囊取物。
大周後還說,“孤不如你,孤年輕時冇有遇見過這樣的人。”
說到傷感處,竟淌下了淚來。
婢子忙取了絲帕為她拭淚,勸道,“娘娘保重身子,可千萬不要再傷神了。”
那人默了好一會兒,“我再去勸勸父親。”
大周後搖頭歎道,“罷了,罷了,這麼多年了。”
正說著話,忽有宮人匆匆進殿稟道,“啟稟娘娘,小周後正在金馬門外求見。”
大周後聞言冷笑一聲,抹去眼淚,片刻之間便恢複了初時的威嚴,漠然道,“不見了。”
那宮人神色慌亂,“小周後說,念在多年的姊妹情分上,若娘娘不見,她便......她便一頭撞死在宮門。”
大周後掩口嗤笑不已,眉眼間愈發地冷淡,“她算計我們母子的時候,可還記得孤這個親姊姊?若非遠矚,隻怕如今燕宮的主人都換了羌人。孤不與她計較,她還想來訛詐孤!”
哦,原來如此。
小七心想,她聽見的不過是公子與謀士們的寥寥數語。原來在她安於一隅的時候,蘭台之外竟是如此凶險。
難過昨夜平了北羌之後,公子的舉止尤為反常。
他心裡定然是十分高興,但他身在高位,再高興亦不好輕易地表露出來。
可他是公子,亦是個尋常的人呐。
他在外人麵前一副謀無遺策的模樣,但心裡也會有憂心如惔的時候罷?他亦會有靡所適從的時候罷?(憂心如惔,即憂慮焦急。出自《詩經·小雅·節南山》:“節彼南山,維石岩岩,赫赫師尹,民具爾瞻。憂心如惔,不敢戲談,國既卒斬,何用不監。”)
宮人躬身領命退出了大殿,大周後仍舊憤憤難平,“孤竟輕信了她,以為羌人當真胸無大誌,願意獻兵歸附燕國,竟險些中了她的奸計,毀了許氏宗廟社稷,糊塗!真是糊塗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