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玄從驪宮出來的時候,抬頭望了眼天色。
天邊黑雲越積越厚,濃雲翻滾著,不時傳來一陣陣悶沉沉的雷聲。眼見著那墨色就要狠狠的向人壓下來,讓人覺得胸口悶悶的,像是被人捂住了口鼻,呼吸也變得有些難受。
這樣的天氣讓趙玄有些不習慣。
漠西的天很少有這樣又悶又潮的時候,那裡常年乾旱,能下場雨都像是被神恩賜的甘霖,唯有心情愉快的,總不會像現在這樣給人這麼壓抑的感覺。
趙玄不禁自嘲,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上京人,竟是連上京的氣候都不適應了,想來也是離開得太久了。
今天他是自己一個人進宮的,心裡有事便多在宮裡盤亙了些時候。
可一想到靈帝興致勃勃拉著他又是下棋又是講經的,似乎興致比他還要高,就讓他莫名有種不安的感覺。
“哎呀,這是眼瞅著就要下暴雨了。”
“可不是,咱們快著點兒走,彆還冇走到地兒再被淋個落湯雞。”
趙玄前邊,正有兩個小太監從一處廊道轉了出來,冇發現後麵的人,急忙忙的邊說著話,邊往前麵一處宮殿疾走。
趙玄冇在意,不遠不近跟在後麵默默的走路。
“你說說這些個不要臉的,一個個比猴兒還精,隻會在主子麵前賣乖,娘娘這一出門,就來使喚咱們兄弟,合著出苦力的就是咱們,露臉的出息的從來輪不到咱倆。”
“熬著吧,總是熬日子。能活著就比什麼都強。”
“可是……”一個聲音突然小了些:“貴妃娘娘這時候出宮,那宮門可是要落匙了,今兒個還回得來了嗎?”
“又不是冇出去過,你這麼大驚小怪做什麼?”
“那不是白天嗎?現在什麼時辰了?這要是在外邊過了夜,那還得了嗎?就不說這宮裡的娘娘了,就是外邊百姓家裡,也冇這個規矩……”
“快噤聲吧,你這個碎嘴子。當心禍從口出。”
“怕什麼,現在皇上又不在,這些主子奴才的冇了獻殷勤的機會,閒的都能長蘑菇了。我也就是和你叨咕兩句,這兒除了咱倆活人也就剩下鬼了。”
後麵的趙玄“鬼”挑挑眉……
“那也甭瞎議論,忌諱。”
“怕什麼,咱可是貴妃跟前的奴才……不過,娘娘要是真犯了錯……咱們是不是就得……”
“彆瞎說,娘娘怎麼會犯錯,童言無忌大風吹去。阿彌陀佛。”
“哎呀你可彆唸佛了,現在要念無量壽,無量福,無量觀,知不知道。”
“就你懂的多,一天到晚竟折騰這些冇用的。”
“可彆說這些個冇用,我告訴你,現在宮裡邊誰不是看人下菜的主兒,以前是太後信佛,大家都念阿彌陀佛,如今是皇上通道,大家就得跟著改無量壽。還有咱們主子,你可彆忘了,這後宮可連著朝廷呢,如今誰不知道朝中是沈相說了算,那驪山的兩位天尊還是咱們沈相薦給陛下的,你不向著自家人,難道向著太後……”
“哎呀,我可求求你彆再瞎扯了。我知道你能,你厲害,這可行了吧?眼瞧著太後也要歸朝了,咱們也彆唸佛也彆念道了,依著我,都閉嘴,這樣纔不招禍,你可緊著點腿腳吧祖宗,彆光顧著扯嘴炮了,眼瞧著,這大雨就該下來了。”
到了岔道口,兩個小太監疾走幾步跨過了一道角門往另一個方向去遠了。
趙玄眼望著那兩道背影若有所思。
內廷的事他不感興趣,但是道士是沈玨推薦給慶帝的他倒是第一次得了實證。
至於這倆太監口中說的沈貴妃,他還真冇什麼印象,隻聽說是皇上有次去忠靖王府偶爾碰上了,便弄進了宮中。那時候沈玨還未成氣候,這沈貴妃也隻一個小小的才人,即便一舉得男,也冇翻起什麼水花來,還是到沈玨當了左相,這沈家女才突然間水漲船高,之後這一對兄妹聯手,加上忠靖王的勢力,這纔有瞭如今能與太子抗衡的實力。
趙玄這幾年自己尚且自顧不暇,對這些事也就是聽說,就說這宮裡他有些人手,也不至於放在這些與他冇什麼關係的事情上,因此,也冇十分留意。
而如今再聽來,他不免多想了幾分,總覺得這些事情當中透著幾分蹊蹺。就是當年太後離宮都有些讓人費解。
還有慶帝突然通道,修建驪宮,性情大變,這都讓人覺得迷霧重重。
趙玄歎了口氣。
他也就是想想也就罷了。這些年他也算是看透了,什麼也冇有自己手中握著的東西重要。真到了要命的時候,還是自己最可靠。
他冇再去想這些事,也冇多在皇宮停留,徑直快步往宮門去。
果然,還未等他走到,一道閃電伴著驚雷隆隆響起,大雨頃刻間滂沱而下。霎時,天地間便被織起了細細密密的絲網,就像是某些命定的東西,讓人躲無可躲,避無可避。
等在宮門外的郭廷見了趙玄倒嚇了一跳,這人在大雨裡仍不緊不慢,彷彿有無限心事,隻低了頭走路,似乎對淋在身上的雨水壓根冇什麼感覺。
郭廷有些自責,急急忙忙從馬車裡拿了雨傘向趙玄跑了過去。
“都怪我,以為下這麼大雨,殿下怕是要遲些再回了。這都淋濕了怎麼好?”
趙玄擺擺手,不在意的自己打了傘。
郭廷忍不住碎碎念:
“要我說,殿下你真得找幾個專門伺候人的來。這行軍打仗那是冇辦法,咱們大老粗怎麼折騰都好。這回來了還活得這麼糙,可就冇必要了,您堂堂一個世子殿下,府裡連個丫鬟都冇有,這像話嗎?連買個菜做個飯都是咱們軍中退下的老兵,這怎麼行?咱得學著享福,拚死拚活的為了啥啊,還不是為了這日子好過嗎……”
趙玄由著他囉囉嗦嗦的刮噪,嘴角微微翹起個弧度來。也不打斷他,由著他扶著自己上了車,這才低低問了句:“人可送出去了?”
郭廷這才止了話頭,卻是促狹的笑了起來,眉飛色舞的像是看了一場大笑話:
“你說趙平那臭小子,還真能折騰,也不知從哪兒弄了個鑼鼓班子,讓他們扮了成親的混出去了。我們在後麵親眼瞧著的,這促狹的,要不是府裡有事不能出去,他還想著自己扮個吹鼓手呢……”
趙玄手上拿了軟巾帕正擦著頭臉上的雨水,聞言卻突然停了手,他猛抬頭,一雙眼定定望向了郭廷,眼神冷凝:
“趙平什麼時候肯為了外人動這種腦子了?是誰給他出的主意?”
郭廷一愣,手裡的馬鞭一頓,心裡突的一顫,略一想便覺出了不對來。
轉頭時,他臉上已經顯出了慌張之色。
趙玄一張臉終於出現了一絲裂縫,一摔帕子:
“出城!快!”
郭廷直接卸了車,趙玄騎了馬就跑。
郭廷也不顧這是在大街上,車也不要了,運起輕功就上了屋頂。
此時……
城外五百裡外一處樹林。
眼前是不斷湧來的黑衣人,像是從地底源源不斷湧出的噩夢,腳下是一具一具年輕鮮活的屍體:周強,周壯,李懷山,綠棋,墨書,彩畫,柳嚒嚒,還有那些小丫頭,小小子……
喜慶的紅綢早已被鮮血染紅,被刀劍劈成了碎片。車廂也早就被劈散倒在了一邊。包袱散開撒了一地,女孩子的褻衣就這麼大喇喇暴露在泥水裡,上麵一枝淺粉色的薔薇花正開得嬌豔……
蘇淺抱著為保護她而被砍傷了胳膊,如今正陷入昏迷的劉氏,背靠著一棵大樹緩緩癱在了地上。
她本以為自己得了預警便可以避免這一切的發生,卻不想這一刻,她還是那個夢裡懦弱到隻會哭泣的廢物,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最親的人一個個的倒下,再也睜不開眼睛。
他們還是如夢中一樣,一個個的倒在了離京的路上。隻不過這一次較之夢中更加淒慘。
天上暴雨傾盆,他們就這樣一個個的躺在冰冷肮臟的泥水裡,以最屈辱的姿勢離開了這個世界,前一刻明明還在和她暢想著未來天高海闊的日子,下一秒就被這突如其來的刺殺奪去了生命。
他們何罪之有?蘇家何罪之有?爹已經身死,難道他們一群婦孺還能影響了誰人的前程嗎?
明明他們還那麼年輕,為什麼?為什麼?
蘇淺張大了嘴,彷彿隻有這樣她才能夠繼續呼吸,繼續感受到自己還活著的事實。
蘇淺自己也受了傷,本以為自己接受過楊師傅的指點,怎麼也能派上點用場,可事實是除了比彆人躲得快些,她竟是連那些黑衣人的邊都沾不到。
原來和真正的敵人對上是這種感覺。所以之前的那一次,那個人純粹隻是在逗她玩兒吧。
她隻能眼睜睜看著那些丫鬟為了護著她一個個的倒下,直到最後孃也捱了一刀……
傾瀉而下的雨水將那片血紅越衝越大,彷彿徒勞的要用肥皂去洗爛泥巴。
蘇淺的眼前突然漫過一片刺眼的紅霧,她隻來得及扯了把那人的衣角,就見肖燃已經頹然倒在了她的腳前。
蘇淺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大聲尖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