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十,午後,烈日,無風。
神策營校場,三人為一隊,整齊地站著幾十名參加此次演武選拔的少年。汗水已經浸濕了衣衫,可他們紋絲不動,依舊筆挺,而這隻不過是軍人最平凡的一天。
此次演武選拔的三位考官則端坐於考生麵前的木台之上,分彆是學堂夫子朱晞,潼關都尉符璟,軍營教頭童紹。
朱夫子率先起身發話:“由東向西,每隊派一人前來抽簽,按抽簽結果依次答題。”
符昊隊伍位於首列,第一個上前抽簽,挑挑揀揀之後方纔下來。之後的隊伍有人挑挑揀揀,有人則隨意抽取,然眾人心中卻滿腹疑惑,不知夫子在搞什麼名堂。
都尉符璟卻哈哈大笑,打趣道:“朱夫子不愧是學宮出來的先生,沿襲了學宮的傳統啊!”
朱晞也不做解釋,道:“符都尉見笑。”
教頭童紹,據說早年間也是一位軍中猛將,可惜因腿傷退伍,纔在這神策營中當了一個小小教頭。論學識聲望不及夫子朱晞,論官職地位不及都尉符璟,因此,童紹對自己此次演武選拔所扮演的角色也十分清楚——隻需附和兩位大人即可。當然,偶爾也要發表一些不痛不癢的評論,提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而現在,無疑正是一個發問的時機。
童紹向符璟求教道:“敢問大人,不知何為學宮傳統?”
符璟道:“哈哈,學宮雖為我大楚最高學府,卻常有驚人之舉,比如這抽簽抓鬮判定之法。”
童紹溜鬚拍馬道:“多謝大人賜教,小的孤陋寡聞,這下也算是長了見識。”
符璟對童紹的態度非常滿意,道:“你身為武將,不知這些也是正常。”
眾人抽簽完畢,朱晞高聲道:“昔周王朝承平八百年,四海歸一,諸夷賓服。然百年之前,王室衰敗,各地諸侯並起,爭雄割據數十年,方有今楚、魏、夏、蜀四分天下之局麵。今日考題,即為‘楚,何以一天下’!依剛纔抽簽順序,‘甲’字牌隊伍即刻上前,口述答題即可。”
台下的眾人爆發出嗡嗡的議論聲,葉雨三人則相視一笑——這不就是葉念婉猜中的題目嘛!赫連雲飛抽中的“癸”字牌雖然為最後一隊,不過也無關大局。
童紹又當起了虛心求教的學生:“敢問大人,這題目雖磅礴大氣,可是這答題方法未免有些簡陋了?況且,先答題之人思考時間短,後答題之人思考時間長,是否有失公允……”
符璟哈哈一笑,道:“這就是你的見識短淺了。”
“小的願聞其詳,還請大人解惑!”
符璟繼續答疑解惑,道:“朱夫子高人雅士,豈會有如此紕漏!軍營這群學子,真讓他們拿起筆桿寫文章,怕是到明天晚上也寫不出幾個字!再說這先後之序,先答者固然思考時間短,然可答範圍廣;後答者思考時間長,可卻不好與前人所答重複,否則就有了這抄襲之嫌,因此就需要準備更多的論點。”
童紹聽完後直接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向符都尉拱手道:“大人和朱夫子真高人也!小的自愧不如,自愧不如。”
‘甲’字隊伍為首者正是都尉之子符昊,他身後跟著兩位孔武有力的少年,一人是平西營百將之子陸斌,一人是普通軍戶嶽陽。符昊先向三位考官一一行禮,然後朗聲道:“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而如今這天下,除了遊牧塞外的匈奴,偏居東北山林的高句麗,瘴癘之地的百越等小國,主要是楚、魏、蜀、夏四分。大楚國力雖強,然亦不足以同時對抗魏蜀夏。明法令、重農桑、獎軍功、修禮樂,民強國富,為當今正道……”
符昊侃侃而談,葉雨三人卻驚掉了下巴。這不正是那日在麪館之中,葉念婉和李若拙的對話?莫非被同樣在麪館吃麪的符昊等人聽了去!這可如何是好?
當即揭發符璟抄襲?
不行!毫無證據,符璟甚至都不需要反駁,考官就會覺得他們在無理取鬨。
再想其他方略?
縱然李若拙滿腹經綸,奈何思維已成定式,這臨機應變之能稍顯不足。
“好!”
符昊講完,周圍立時響起一片叫好之聲。
童紹向符璟恭維道:“將門之後!果然是虎父無犬子!令郎第一個上台答題,竟能做出如此文章!一表人才,文采風流啊!”
“哪裡哪裡,諸位見笑了。”符璟嘴上謙虛,麵上卻是掩飾不住的得意。
朱夫子也滿意地點了點頭,道:“‘乙’字隊伍上前答題!”
“敢問夫子,這題目到底是個啥子意思嘛?”
“這是聖上、丞相操心的事兒,俺可不懂……”
“要我說啊,就打唄,咱們神策營、平西營、定遠營,幾千號兄弟,把那幾個不服的都給滅了!”
……
答案是五花八門,精彩紛呈,不時引起鬨堂大笑。
夫子朱晞眉頭緊鎖,符璟也感慨道:“畢竟是行伍出身,不比科舉仕子啊……”
此時輪到楊家兄弟三人,楊安仁上前道:“治國大道我不懂,但我楊家三代皆為大楚騎兵,為大楚儘忠已逾五十年。阿翁四十二歲時戰死疆場,家父如今身上大小傷疤共計三十六處,大哥、二哥皆在騎兵營任職。守國門,禦外敵,楊家男兒義不容辭。但凡君有令,縱然是刀山火海、龍潭虎穴,吾輩亦往矣!”
“好!”台下又響起一片叫好聲。
楊安仁雖然冇有講出什麼富國強兵的大道理,不過卻聽得這群行伍之人熱血沸騰,恨不得立即征戰沙場。葉雨、赫連雲飛此時也在心中暗道,楊家子弟果然都是真漢子、純爺們,之前真是小覷了他們。
教頭童紹的手臂竟遊戲微微顫抖,由衷感慨道:“楊家忠烈!楊家忠烈!”
符璟亦道:“若我大楚將士皆若楊家男兒,何愁天下不定!”
又有幾支隊伍作答完畢,朱夫子道:“‘癸’字隊伍上前答題!”
終於輪到了葉雨、赫連雲飛、李若拙三人登台答題,剛纔還熱血沸騰恨不得立即上陣殺敵的幾人,立刻就像霜打的茄子——蔫了。
李若拙本就口吃,又是最後一隊答題,之前想好的論點也被人說去七七八八,一時竟不知如何作答,支支吾吾呆立原地。赫連雲飛麵紅耳赤站在旁邊,更是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朱夫子看到平時學堂文章做得最好的兩人竟如此表現,無奈地搖了搖頭,就準備讓幾人下去,結束此次文考。
烈日依舊,涼風未起,豆大的汗珠不停地從葉雨額頭滑落,也不知是因燥熱還是緊張。
他不想就這樣灰頭土臉地離開,不想結束這場纔剛剛開始的選拔,不想讓抄襲了妹妹文章的符昊小人得誌,他想爭一口氣!
人活著不就是為了爭一口氣!
就當眾人以為文考即將結束之時,葉雨突然開口道:“我……我聽鐵匠鋪的師傅說,如果鑄劍的模子平正,銅、錫的質量好,鑄劍工匠的技藝高明,火候恰到好處,打開模子時寶劍就鑄成了。”
周圍又響起了嗡嗡的討論聲,符璟和童紹也對視一眼,表示莫名其妙。
鐵匠?寶劍?什麼玩意兒?
朱夫子卻冇有趕人的意思,葉雨深吸一口氣,繼續說道:“但是,如果不把劍淬火,不磨礪它,這把劍怕是連繩子都砍不斷。我想,國之民眾,大概就像剛從模子裡拿出來的劍一樣。如果冇有政令之約束,冇有學堂之教育,民心不能協調一致的話,這些民眾對內就不能守衛家園,對外也不能開疆擴土。因此,國民之教化,正如鐵器之淬鍊。而經過教化淬鍊的民眾,才能萬眾一心,才能眾誌成城,才能兵強馬壯。國家亦是如此,禮義法度就是國家的磨刀石,甚至可以說國家的命運就取決於禮義法度。若我大楚崇禮義,選賢能,八荒亦能橫掃;若我大楚重法治,愛人民,四海定會歸一。”
安靜,整個校場似乎都安靜下來。
燥熱的空氣中甚至可以聽見人們粗重的喘息聲。
有人在細細品味,有人似懂非懂,有人瞠目結舌。
葉雨呆在原地,眾人的反應讓他不知所措,他自己也不確定剛纔所言究竟是對是錯,
“妙……妙!”第一個開口的竟是李若拙。
朱晞朱夫子捋了捋鬍鬚,麵露微笑,開口道:“聖人雲‘治大國如烹小鮮’,與今日之‘教民眾如鍛利劍’有異曲同工之妙也!”
符璟開口道:“朱夫子高才,果然是名師出高徒!”
童紹也在一旁附和到:“名師出高徒,名師出高徒!”
朱夫子走向符璟和童紹,幾人小聲商討了幾句,朱夫子再次開口道:“文考結束,進入下一輪的為葉雨、李若拙、赫連雲飛,符昊、陸斌、嶽陽,楊安仁、楊安義、楊安禮,顧遠、李進、司馬信。共計四隊,十二人。下麵由童教頭介紹下一輪規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