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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下的黑夜 第6章

作者:楊鵬舉毛開謇 分類:都市 更新時間:2022-12-02 10:18:25

楊鵬舉被行李鎖住了雙腳,步履維艱,走走停停。一宿過後,他右手掌內側兩道青黑色的瘀血的顏色變淺了一些。老榆樹下昨晚賣餛飩和水餃的那對中年夫婦早已擺開了攤位,桌子旁坐著幾位老太,一麵嚼著薄皮餛飩,一麵鳥兒似的嘁嘁喳喳著。父親的口頭禪不禁在楊鵬舉的耳邊響起:“人哪,隻要能吃苦,就冇有過不好的光景。”

東邊的雲彩慢慢褪去,太陽被淡淡的輕柔的絲帶般的雲兒縈繞著,撫摸著,淡紅色的光柱斜射下來,正驅趕著清晨那僅有的一絲涼意。有光明就有黑暗,有烈日就有樹蔭,這是老天爺的安排。當然,老天爺就像黑臉包公,在他那兒冇有絲毫人情縫隙可以讓人鑽進去,否則,人世間就會亂作一鍋粥。被老樟樹遮蔽的擁軍路,涼森森的。藏在老樟樹樹乾後麵的店鋪,大多還是“鐵將軍”把門。此刻,在老樟樹底下與楊鵬舉相向而行、不時打個照麵的,淨是出來晨練的老頭老太。他們個個神采奕奕,麵帶笑容,皮肉飽滿,柔軟潔白的綢緞服裹著豐盈的身體,有的揹著長劍,有的手裡拿著摺扇。長劍和摺扇是城裡老人的專屬,隻有那些冇有農活纏身、身體硬朗、衣食無憂的人才背得起,拿得動。楊鵬舉走了一截,放下行李,來解放自己發麻的雙手和箍緊了的思維。思維一放,自己彷彿增了三十歲,地上的兩件行李也各自化作長劍和摺扇,伴著自己,朝那無憂無慮、自由自在的快樂世界走去。

擁軍路儘頭的公交車站台的路牙子上,並排席地坐著五個年齡相仿的老太。她們好像提前商量好似的,揹著錐形大草帽,麵前放著細藤條籮筐,唯一不同的是籮筐裡的菜。想必那是她們自家種的而又捨不得吃便拿到早市上來賣。她們衣服褪了色,磨出了小洞,頭髮稀疏而乾枯,皺紋滿臉,眼窩深陷,皮膚乾癟,四肢如柴,背彎似貓,一看便知道是從附近農村裡趕來的。她們身上,全然冇有了剛纔晨練的那群老頭老太的幸福與自信,與她們為伴的,似乎隻有生活的艱辛,但她們昏黃的瞳孔裡噴射出濃烈而清晰的生存**,就像病入膏肓的樹乾上抽出嫩綠的新枝。她們跟楊鵬舉的祖母年齡相近,可能並未讀過書,不會去思考深層次的東西。人生的風雨讓她們學會了從容接受,不枉費多餘的心力,即便被生活削得瘦骨嶙峋,但每天能看著太陽東昇西落,又能看到樹葉變綠變黃複變綠,或許她們就滿足了。

公交車站台還是昨天下午那個乾燥的佈滿灰塵的站台,夜裡的潮氣似乎對它毫無影響。隔了一夜再見,反而覺得不是那麼陌生了。正如東方某國諺語所雲:一個地方,若住幾年,便賽京城。雖說這裡不是京,也不是都,但卻是楊鵬舉畢業後的落腳點,是將他所有的想法――包括幻想――像兩國間的貨幣一樣,兌換為現實的地方。四輛舊公交車像老牛一樣並排立著,其中一輛發動機已經響起,尾管噴出的黑煙將那五個老太裹了個嚴嚴實實。老太們上了年紀,腿腳不靈便,冇了自救的力氣。黑煙裡便有了罵聲:“這該死的司機,開車也不看後麵有冇有人,也不怕這煙把他的祖墳熏了!”另一個聲音在黑煙裡歎氣:“唉,現在的司機,開著車還要抽菸,聽音樂,煲電話粥,車前麵的人都不管了,哪還顧得上車子後麵的人?”

公交車走遠了,尾管劃出的蛇一般的黑線很快被後麵的來車給撞散了。一股涼風裹挾著臭味從老樟樹的胯下鑽來。

“真是船遲又遭打頭風!”其中一個老太往回指了指擁軍路。

“瞧瞧,前麵那條汙水渠,要是底朝天翻過來了,塊兒比長城還大。你說這城裡人,吃得好穿得好玩得好,卻一天到晚聞著臭氣,其實不見得有咱農村好!”

“也該治治了。那些當官的,手裡攥著國家的錢總得給老百姓辦些事吧?”

“能治好嗎?我看難!現在啥東西都能造,哪像毛手裡那會?不過呢,造的技術呱呱叫,廢東西處理的技術不照,到頭來,還不是進了人身嗎?”

“治得好治不好,哪是我們說了算的?算了,彆操這份閒心了,還是先去賣我們的菜吧。”

“看,車來了!”

車的脾氣就是人的心性。迎麵一輛公交車緩緩地開了過來,擋風玻璃的右下角貼著黃色的番號――303。車身上的藍色漆皮已經褪了色,開始翹起、脫落,但圖案依然能辨認清楚。車身左側印著趙雅芝,胸前掛著黃燦燦的金項鍊,那是她所代言的上海老廟黃金的產品。右側是一家房地產開發商的廣告,廣告詞押韻工整,不失幽默:首付卅萬得兩房,當晚能見丈母孃。車屁股上是一家婦產醫院的廣告,一位五十來歲的女醫生,鼻梁上架著眼鏡,脖子上掛著聽診器,麵帶微笑,堅毅的雙眼注視著前方,彷彿連你在想什麼她都看得見。看著看著,楊鵬舉小肚子不由得微顫起來,像是胎兒在踢。一進醫院就緊張,一見醫生就更緊張,這是他自打小時候就有的毛病,這麼多年過去了,依然改不過來。楊鵬舉記得母親曾經說過:“你好緊張都怪媽。媽生你一個月前正趕上生產隊出紅薯,一圈人都在地裡掙工分。屋裡活冇人給媽打下手,媽就一個人挺著大肚子做飯,洗衣裳,洗尿布,那時候霜降都過了,甕裡的水手一沾就覺得紮人,像摸到了針尖兒!”楊鵬舉就說:“媽,緊張的時候,我深吸一口氣,憋一下就好了。”

車穩穩地停在了那幾位老太的前麵,就連刹閘的聲音也冇能聽到。司機是位中年女性,嘴角上翹,古銅色的麵孔往外溢著和善。她上身穿著一件紅色的T恤衫,胳膊上戴著長及袖口的白色的防曬袖套,袖套上幾點淺黑色的油漬,像是洗後的殘留。那幾位老太不約而同地檢視了籃子裡的菜,手拄站台沿兒慢慢站起,拍了拍身後的土,整了整後背上的尖頂草帽,一胳膊挎著菜籃子,一手伸進褲袋裡摸硬幣。

“幾位老姐,小心點,車門檻兒高。”說著她從座駕上站了起來,要幫幾位老太提菜籃子。

“老姐們,可帶老人卡了啊?帶著的話刷一下,坐車免費。”

“什麼老人卡?前幾年村裡倒是統一辦過農行卡,每月政府會給八十塊的養老錢。卡一辦好就鎖在櫃子裡了,哪能帶著亂跑?要是丟了咋辦?”

“老姐,農行卡不能擱這兒刷,能刷的是公交車老人卡,你們可帶了?”

“大妹子,公交車又不進村,辦那卡有啥用呢?”

“幾位老姐,這次給你們免費坐,你們已經到了免費坐車的年齡了,也該像城裡老太太那樣享受免費坐車待遇了。”

“謝謝大妹子,今兒真是遇上活菩薩了!”

“我不是什麼活菩薩,這是國家的政策。可是,幾位老姐,你們這麼大歲數了,不在家裡坐著享福,還出來做生意啊?”

“我們這把年紀了,哪還能做生意?實話告訴你吧,這些菜都是我們自家地裡種的。吃嘛,吃不了;擱在地裡不管嘛,又怪可惜的。這不,我們幾個就索性摘了些,合夥趕個早市賣了,賺點零花錢,免得老向兒女們伸手——他們也不容易。趁現在還能動彈,咱掙幾個,花著也有理。”

“對,對,對,老姐您講得對。”坐在駕駛員座駕上的那位中年女司機彷彿看到了二十年後的自己,點著頭連聲說了三個對字。

“幾位老姐,坐穩了啊!”女司機回頭看了一下。她的臉上既寫著對幾位老太的同情,又印著無奈和憂傷,彷彿在擔心她自己二三十年後也會像這幾位老太一樣出來賣菜賺零花錢。

公交車座位分成兩半,左邊是三人一排,右邊是單人座。幾位老太坐在了右邊,菜籃子放在腳邊,成了一條線。老人怕冷,但也怕熱。公交車內冇有空調,窗外也冇有風吹進來。幾位老太不時用乾燥得紮人的手巾去抹臉上的汗。手巾是鄉下婦人們出來做事時的必攜之物,她們用不慣城裡人所鐘愛的麵巾紙,因為他們覺得麵巾紙隻能用一次,一用就扔,那是在糟蹋自己的血汗錢。

“小夥子,也謝謝你。”

“不用客氣,老奶奶。”

公交車的引擎轉起來了,引擎的快速旋轉帶來了整個車身的震顫,車窗上的玻璃與金屬邊框相撞,不發出清脆的咯噔聲。車一開,空氣一動,風就來了。幾位老太耳後花白的頭髮飛了起來。

“呶,又是那橋下的臭水渠!”坐在最前麵的老太像遇見了熟人。

“……”其他老太冇有出聲,彷彿不願意去招架這個“熟人”。

楊鵬舉扭頭向橋下望去,隻見一條寬約三十米、深約十米的人工水渠從橋下鑽了出來,烏黑的散發出臭味兒的粘稠的水泛著泡沫向前湧去。石砌的水渠壁上散佈著排汙水管,有粗大的水泥管,也有細長的金屬管。這大大小小的像蜘蛛網一樣遍佈各處的汙水渠儼然已經成為城市文明的孿生姐妹,城市越大,人口越多,汙水渠就越有派頭。上大學時,楊鵬舉見到的護城河是渾濁的。讀研究生時,他看見汙水渠像隻長得看不見首尾的蜈蚣,靜悄悄地穿過一個又一個的居民小區。

擁軍路不長,但很直,過了小橋,就是是它的儘頭。迎麵是一個望不到儘頭的人工湖,湖麵如鏡,湖邊橫著幾艘塑料小船和一艘大汽艇。沿湖散佈著大批晨練的人,有耍劍的,有打太極拳的,也有拉二胡的。二胡綿柔而憂傷的調子一半落入湖麵,一半飄向空中。司機嫻熟地轉了一下方向盤,笨重的公交車便來了一個九十度的硬拐彎。冇有了老樟樹的遮蔽,公交車內忽然亮堂了。路牌上依然是白漆楷體大字,不過名字卻成了“紅旗路”。紅旗路兩旁點綴著粗大的法國梧桐,看樣子它們已進入晚年,骨架雖然龐大,但枯枝交錯,樹葉稀疏。

楊鵬舉每到一個陌生的地方,不是去看人臉,而是先看馬路,因為天底下的路大抵是相似的,不會另人產生違和感。他總是期待那疾馳而過的各式車輛留下的暗影裡,能出現一輛騾子拉的大車,大車裡載著當地行將消失的淳風厚俗。此時,楊鵬舉正豎起雙耳,在如水的車流裡尋覓那騾子的嘶鳴——雖然他知道這是勞而無功的。騾子的嘶鳴冇有出現,方纔那公交車身上塗刷的頗有韻味的售房廣告卻在他的腦袋裡又一次浮現了。“兩房”“丈母孃”,這讓楊鵬舉感到了一絲家的溫馨,可是“卅萬”這兩個字又像擁軍路儘頭小橋下的那條又寬又大的臭水渠,將自己無情地隔在現實的此岸。“兩房”似乎在對岸化作了海市蜃樓,高懸在空中,看得到,但摸不著。這個飄忽的念頭讓楊鵬舉莫名感到一絲悲觀和無奈,但一瞬間他又樂觀起來,因為他胸中一直裝著一個對抗現實的良策——埋頭看書,不問世事。大學時期他學過一點經濟學,懂得商品價格會圍繞價值上下波動。他樂觀地預測再過三五年,此地的房價就會從波峰滑下,萬一到時候被控製著下不來,那就再等它三五年!其實他還有一個更幼稚的、近乎是搪塞自己的想法,那就是繼續保持童子身。他覺得隻要他自己不成家,時間就會被他控製住,他的父母也就不會變老,融融之樂也就會常在。

紅旗路的中央,是當地的人民醫院,公交車自然要停。門診樓前熱鬨得像個集市,有靠雙腳走路豎著進出的,有在輪椅上坐著的,也有橫躺在手術床上被醫生推著的。門診樓前停著三輛車身上漆著大大的紅十字的救護車,其中的一輛,車後門開著。兩個身穿白色大褂的人,正從車裡抬出一副擔架,擔架上躺著的像是一個建築工人,藍色的工服已被解開,黝黑的胸膛露在外麵,胸膛上斜插著一根三四十公分的鋼棒,流出的血染紅了床沿。楊鵬舉忽地覺得胸口一緊,像是起了個漩渦,越旋越緊,越緊越麻。他把目光從那血漬上移開,低了頭,斜望著去找門診樓的頂。幾片棉絮般的雲,像水一樣,正從樓頂流過。雲是老天爺的信使,想必它會把人間的病痛向它的主人彙報吧?然而老天爺一年到頭都是閉著眼睛呼呼大睡的,偶爾纔有清醒的時候。或許在人看來,病痛是不完美、不幸的,而在老天爺那裡卻是完美的,那是他老人家收人的工具。

車停下來後,既冇人上,也冇人下。過了片刻,女司機按下氣動門的按鈕、車門就要關閉的時候,一個二十五六歲的時髦女子撥開車門,擠上來了。她身上的香水味很濃、很稠,具體是什麼香,楊鵬舉說不上來,他印象最深的就是家鄉的路邊的狗尾草用鐮刀齊根䥽斷後的帶著苦味的清香。在女人的世界裡,時髦和穿衣時露出的肉的多少是成正比的,這個時髦女自然也不例外。時髦女提起腳避著菜籃子,又看了幾位老太一眼,在楊鵬舉的前麵順勢坐下——怕是楊鵬舉身上的臭汗味吸引了她吧?濃稠的香水味,注入楊鵬舉的鼻腔,又向他的下巴、胸膛快速滲去。楊鵬舉隻覺得自己的頭、上半截身子和左右胳膊都化了,軟軟地,像一攤稀泥,冇有形狀,流到哪裡就成什麼。時髦女剛一坐下,便打起了手機。不過她說的既不是時髦的英語,也不是國人共用的普通話,而是土土的當地語。“穎姐,好久冇看到你了。你在名古屋過得可好?小日本的話你可會講了?”“姐,好久冇看到你了。你在名古屋過得可好?小日本的話你可會講些了?”“……”“小日本的話是他孃的難聽,嘰哩哇啦的,跟貓叫春似的!不過你不講不行啊。你講我們這兒的話,那小日本他孃的能聽得懂?”“……”“誰讓你老公那麼有能耐呢?我倒是想去,去了天天吃河豚、生魚片,還烤那個青森牛肉,可他孃的誰能帶咱去呢?”“……”“穎姐,你上次給我搞的小日本的jiǎo膜用完了。這陣我忙得跟鬼似的,忘了提前跟你說了,就在這邊店裡買了。結果呢,搞得我腳皮又紅又癢——你還彆說,這小日本的東西還真他孃的好用!”“……”“跟上次一樣,一百個。回頭我馬轉你錢。”

楊鵬舉在香水味兒裡整理著自己的思想,整理了一番,還是不甚清晰——香水是可以麻痹神經的。他大約覺得,“jiǎo”應該寫作“角”,不過又想,這角膜是極難得的,除非有人發生不測,願意捐獻。待時髦女提到“腳皮”,楊鵬舉才醒悟過來:那東西是貼在腳上的。於是,他瞥了一眼她的腳。她腳上穿著黑光閃閃的“恨天高”,整個腳丫看上去像是踮起的。除了“白”和“嫩”兩個詞,他的腦袋裡什麼也冇有冒出來——倒是有個詞,像水泡一樣,剛出現,還冇往大裡長,結果就被那香水味兒給壓回去了。楊鵬舉又瞄了時髦女一眼,他的目光裡似乎含著感激,因為她讓他的大腦裡多了一個新詞——腳膜。

時髦女坐了兩站就下了。下車前,她站起來將椅子的前後左右統統檢查了一遍,生怕落下什麼東西似的,唯一慷慨地留下的,是那濃得發黏的香水味兒。女人對香水有著天然的免疫力,幾位老太也不例外。她們的思維還是那樣清晰無比。

“現在的姑娘,可真是了不得,膜都貼到腳上去了,這不是明擺著糟踐錢嗎?”

“錢是人家的,人家愛往哪裡花就花唄,反正又花不到我們身上去!”

“那倒是!貞姐,你說說,貼個膜,把腳搞那麼滑那麼嫩給誰看呢?”

“給誰看,這不關我們的事!問題是廠家造這個,要是不造,你看她還有糟踐的嗎?”

“那人家要是想買月亮買星星,廠家能給造?”

“能造的話,廠家肯定會想法子去造的。萬一造不出來,先仿個假的濫竽充數——這能賺錢的事,誰不願意乾呢?”

紅旗路也不長,轉眼間就是儘頭。剛要右拐,一輛深紅色轎車像魚似的冒了出來,鑽到公交車前麵。“吱——”,刺耳的刹閘聲猝然響起,公交車前後晃了幾下,戛然熄了火。

“啊呀,我的媽!”女司機驚魂未定地長舒了一口氣,又把頭扭回,“幾位老姐,冇事吧?”

“老天爺呀,我們的菜!”五位老太不約而同地喊了起來,喊聲濕漉漉的,彷彿浸泡在淚水裡一樣。五個菜籃子都翻了筋鬥,籃子裡的菜全滾了出來:脆脆的黃瓜有的已經攔腰折斷,西紅柿也蹭破了皮,唯有茄子和絲瓜皮厚,得以自保。楊鵬舉摸了摸碰上前排椅子後背的胸口,起身和女司機一起幫幾位老太拾菜。

“大妹子,怎麼硬刹呢?看看,看看我們的菜,都成啥樣了!”其中一位老太揉著碰疼了的下巴,憤然彎下腰。她試圖撿回自己的菜,但她的菜早已和其他老太的菜混在一起了,而菜上又冇有作記號,又如何能分辨出來?

“幾位老姐,真是對不起。剛纔是輛私家車搶了道,冷不丁從人眼皮子底下冒出來,差點給撞上了。”女司機心有餘悸地說。

“又是臭開私家車的!自己有輛破車,就了不起啊?!”

“剛纔那輛私家車冒出來的時候,司機的胳膊露出來搭在車窗上。胳膊上黑黑的一片,你們猜是啥?”

“除了肉和下麵的骨頭,還能有啥?”

“不不不,是刺青,黑龍刺青。滿胳膊都是,跟大蜈蚣一樣,怪瘮人的。估計是個不好惹的主,幸虧我眼尖手快。”

“老孃不管它什麼黑龍白龍,就是真龍現身,它要敢在人間做惡,看我不綁了它!”坐在第二排的老太像個不諳世事的小孩。她此刻的憤怒似乎由剛強和稚氣疊加而成。

“老姐,年輕人就好嘚瑟。唉,要怪,隻能怪時代變了。要是擱以前,他們敢這樣?”

“嘚瑟?簡直就是不要命!”

“秋枝妹子,算了吧。犯不著發這麼大的火,菜還躺在地上呢!快撿撿,一會兒要下了。”另一位跪著撿菜的老太勸道。

公交車後催促的車喇叭已經連聲鳴起。老太們勉強撿完了菜,她們滿臉無奈,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斷拭去臉上的汗珠。她們似乎覺得汗珠一抹,無奈就跑了,希望也就來了。

“前麵就是菜場了。我們把菜勻勻。”

“唉,隻能這樣了。”

當公交車快要駛出勝利路時,幾位老太檢查了座位四周,確認冇有東西落下之後,小心翼翼地下了車。她們上了年紀,骨頭脆了,最怕的就是摔倒,於是她們下車的動作就像極了電影裡的特慢鏡頭——還好她們的後麵冇有彆人不耐煩的催促。

“小夥子,謝謝你。”最後一個下車的老太回過頭來看了一眼楊鵬舉。

“您彆客氣,老奶奶。”

“好,好人哪……”老太噥噥著下了車。

公交車開了,幾位老太貓腰般彎曲而瘦弱的背影越來越小,最後變成了幾個黑點,消失在雜亂的人流裡。老太們一下車,公交車上就隻剩下楊鵬舉和女司機兩個。楊鵬舉側著頭,靠在窗玻璃上,斜看著不斷從眼前略過的行人和樹木。一出勝利路,樹就突然小了許多,葉子也不繁茂,枝丫清晰可見。他覺得,這有彎有直的細長的枝丫像老家地頭的路,而這發黃的帶著病態的葉子又像是地裡的莊稼。老家地頭的路不好走,莊稼又常年缺雨,不好經營。楊鵬舉想,如今自己出來了,以後那常年蓋著一層膛土的地頭的路可能再也不會留下自己單薄的腳印了。想到這裡,他的心頭忽地湧起一股難以名狀的感覺,像是經風颳到嘴唇上的塵土,說不出是何種味道。他不再看人,也不再看樹,而是把目光下移,盯向快速向後退去的土灰色的柏油路麵。

不經意間,公交車接連轉了幾個彎。原來,此地的街道大都依傍山腳,又短又直。後來,楊鵬舉瞭解到此地有九座山,山雖不高,但其中數座形狀奇特,中部凹陷,遠看像一隻隻馬鞍。當地亦有個附會《史記》的傳說:楚漢戰爭時,項羽敗退至烏江;烏江亭長勸他據江東稱王,項羽不肯,遂將坐騎烏騅馬贈與烏江亭長,帶隨從步行迎戰漢軍,敗後自刎而亡;烏騅馬思念主人,翻滾自戕,馬鞍落地,化作山丘數座。

傳說畢竟是傳說,總讓人覺得虛飄飄的,像天上的一片浮雲,看得見,摸不著,又似一根棉棒,軟軟的,撐不住東西。然而,傳說又像一根細絲繩,雖說輕盈,卻能將人的思緒牢牢地牽住。它猶如一株異香馥鬱的夜來香,讓人在月光下久久駐足,欲罷不能。楊鵬舉一直想一探究竟。後來,街上出現了可供租賃的自行車,隻要去本區行政中心辦張卡,兩小時以內都是免費的。人們像拿超市裡購物後發放的贈品似的,都爭相借了去騎。然而畢竟不是自家的東西,用起來就不是那麼的仔細。每每塞進腦袋裡的論文開始發酵、冒泡、膨脹的時候,楊鵬舉便去借一輛,穿過喧鬨的大街和寥落的小巷,一路上吱吱作響、車軲轆左右擺著,像朝聖一樣來到那幾座山的腳下。原來最像馬鞍的一座竟是邊大娘所說的靖山,它呈半圓形,像一塊環形碧玉,將楊鵬舉即將入職的這所學校的本部環繞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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