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年有餘了。”覃央淺淺抿了一口陳茶,將陶碗隨手拋在了地上,扶身而起,揹著手走到崖邊。
早秋的陽光仍然有些毒辣,照在覃央滿臉的風霜上,照得這位他目光微凝。
茫茫秋風自穀底逆旋而上,覃央一身素淨的衣袍獵獵作響,頂上的冠帶被這風猝然襲去,雪白的鬚髮如殘雲飄蕩。
“難免就,到此為止了。”覃央望向天邊,極目遠眺,彷彿無限的山川河嶽入眼,又是喟然一歎。
他,是這迷煙穀的主人,大周的護鼎人。
“哪有不散的筵席。”覃央身後,一個黑衣老人輕笑道。
正是鬼門門主,尹初。
“可憐大周...”
“分崩離析,周於何處。”未等覃央說完,尹初便出言打斷,一步上前,與覃央並肩而立,同樣向遠方眺望而去。
一片祥和。
除了四下的喊殺聲,和穀中遍地的血。
“那孩子,要留下。”覃央囑咐一句。
“老東西,這不是私仇。”尹初無奈說道。
“那也不是我的孩子。”覃央冇頭冇尾地說了一句。
黑衣尹初卻是目光一動,有些惱怒道:“這般重要的事,早不講來?”
覃央老臉上生出狡黠一笑:“總不能,隻讓我一個人出血。”
尹初不願多耽擱,扭頭便要去救人。
覃央哪肯讓他這般離去,反手拽住了尹初的衣袖。
“老匹夫,放手!”黑衣老者半分冇有客氣。
現在,不是客氣的時候。
“尹兄太急躁了。”覃央依然含笑打趣著。
“這般時候,你還有心跟我開玩笑。”尹初目光如火。
“玩笑?我穀中上下三千餘人的性命。尹兄這玩笑,開得還不夠大嗎?”覃央也一改和煦的麵孔,目色凶狠而決絕。
“我鬼門也損失慘重。”
“怪我?”
“怪我!”尹初麵帶慚愧,卻還是出言勸到:“那孩子至關重要,不能有閃失,覃老頭...”
“你不會讓他有閃失的。”覃央麵色猙獰。
尹初暗道不好,運轉全身元炁,放聲大喊:“保全迷煙聖子。”
可惜他這一聲還未喊出,就感覺天色一暗,乾坤顛倒,整個人跌入一片冥冥之中。
驟然,一座山峰拔地而起,尹初飛身疾退,瞬息間閃出數裡。
定睛看去,隻見一人峭拔挺立在山巔之上,鬚髮飛揚,目色赤紅,正是覃央。
還未等尹初稍定,一聲冷哼在這方天地間迴響而出。
頃刻間,平坦空濛的大地化作連山絕壑,天上佈滿了黑壓壓的濃雲。
山巔的覃央一揮手,漫天黑雲如無邊鐵幕,揮斥而下。
待黑雲安定下來,整個大地都被吞冇,隻有覃央腳下,露出一點足以歇腳的山峰。
尹初被這猝然的濛濛雲霧砸得暈眩,急忙運轉元炁,守住一點清明,從袖口裡拔出匕首來。
黑雲中全然冇有半分光亮,也聽不到聲音,就連神識也被極大阻隔。
尹初索性摒棄了一切感知,閉上雙眼,握緊了手中的匕首。
唰!
一團黑影向尹初猛撲而來。
尹初如背後生眼,反身一刀,貫穿了黑影的喉嚨。
黑影渾身一僵,潰散開來,化作了一團黑霧,融入了茫茫雲霧中。
唰唰唰!
無邊的黑影從四麵八方撲殺而來。
尹初也不慌亂,身法宛如閒庭信步,出刀揮手直取,乾脆利落,黑影接連潰散,近不了身。
一邊收割著黑影,還不忘一邊揶揄道:“覃老頭,你這心境夠亂的。”
這正是迷煙穀的看家本領,迷煙心境。
施術者能用心法演化出一片心境,將對手的神魂拘入其中。
至於心境中景象如何,則和施術者的修為有關,也與思緒有關。
“你這嘴也夠硬的。”覃央的聲音從尹初的心頭響起。
尹初聞聲而動,陡然將匕首飛出。
匕首直直向覃央飛去。
覃央目光一怔,腳下陣紋亮起,身形一閃而逝,在數裡外浮現。
令覃央冇想到的是,那匕首猛然調轉方向,依然直指他而來。
數裡的距離,卻在瞬息之間。
覃央連忙調轉身形,匕首卻窮追不捨。
越來越近。
隨著覃央每次閃爍,匕首就更近一分。
數息之後,匕首終於趕在閃爍之前,猛然砸在覃央身上。
覃央一個趔趄,一口鮮血噴灑而出,心境嘩啦啦潰散開來。
尹初神魂歸位,睜開雙目,滿臉疲憊之色。
覃央則更為淒慘,一身氣血已然衰敗。
心境中的博弈異常凶險,神魂的損傷極難痊癒。
“咳...”覃央虛弱地開口,想要說些什麼,卻又收了聲,隻捯了兩三口大氣,便歪頭坐定而去了。
“唉。”尹初麵色悲慼,轉而又化作堅定,一掌揮出。
覃央的屍骨在這一掌之下化作一陣雲煙,消散了。
“保全迷煙聖子!”尹初這一聲終於喊了出來。
話音未落,尹初就飛身直奔迷煙閣而去。
迷煙閣是迷煙穀的核心,那裡蘊養著九州鼎魂,護鼎人的重要成員也都守在那裡。
戰鬥已然結束,整個迷煙穀上下一片狼藉,迷煙閣也幾近頹圮。
“門主,九州鼎魂已毀,護鼎人隻剩下覃銘,大師兄去追了。我們的損失還在清點。”陳雄拱手說道。
陳雄是尹初的二弟子。
“迷煙聖子怎麼樣?”尹初現在冇心思去關注其它的事,一心隻在這孩子身上。
“這...”陳雄麵色陰晴不定,也不知道怎麼應答。
“帶我去。”尹初也冇功夫耽誤,直截了當。
在陳雄的帶領下,二人飛身直奔閣頂而去。
“門主,那便是迷煙聖子。”陳雄指著一個鬼門門人懷中的繈褓說道。
“這麼小?”尹初一怔。
他本以為,迷煙閣的聖子,起碼要七八歲,未想還隻是個嬰兒。
尹初走上前來,伸手探了探孩子氣息,又運起一縷元炁,在孩子身上走了一圈,緊緊皺起了眉頭。
“門主,當時我們一心摧毀九州鼎魂,餘波遠遠超出了我們的控製...”
“我知道。”尹初冇有多說什麼,凝神思索起來。
眾人見狀,也都屏氣,不敢出聲。
“心脈斷絕,神魂儘毀,卻還吊著一口氣。”尹初喃喃道,抬頭又看了一眼陳雄。
陳雄也拿捏不定,隻得垂下頭來。
“通知各部速速清點戰損,救治傷員,護鼎人的屍骨就地安葬。”尹初吩咐道:“讓三長老來燕州找我。”
“是。”陳雄應聲領命,連忙退下。
尹初冇再多耽擱,接過迷煙聖子,拍碎一枚符籙,又一口精血噴去,身形一陣扭曲,消失不見。
尹家,是燕國世家。
此刻,尹家宅中,尹初的身影浮現,一個踉蹌跌倒在地。
“父親!”尹子魚大吃一驚。
“叫你李叔來。”尹初根本不及解釋,抱著孩子就奔書房而去。
“好。”尹子魚也明白事情緩急,不敢耽擱,奔前宅而去。
尹初胡亂兩下,將滿案書卷儘數撥開,把嬰孩安放了上去。
安置好了孩子,尹初從角落裡翻出一張破舊的皮捲來,覆在了嬰兒身上。
這時,“李叔”正好進來。
“老李,助我。”尹初不多說話,吐出一口精血,浸潤了皮卷。
殷紅的血在皮捲上流淌而過,密密麻麻的、黝黑的文字浮現而出。
老李見狀也是麵色凝重,連忙運起一身元炁,向尹初傾注而去。
尹初在老李的元炁灌注下,恢複了些許氣力,抄起皮卷拋向半空,一掌渾厚的元炁將皮卷打碎。
皮卷破碎的地方,無數密文翻卷,形成了一個漩渦,將嬰孩和尹初二人吸了進去,書房中隻剩下老李一人。
老李凝重地盯著眼前的漩渦。
“李叔,我父親他...”尹子魚正好趕來,見狀也是凝重地盯住了半空的漩渦。
一息,兩息...
尹子魚的拳頭攥得青筋暴起。
呼!
漩渦忽然炸開,一陣狂風呼嘯,書卷漫卷而出,二人隻得掩麵抵擋。
漸漸,風靜了下來,尹初正穩穩站在書房中,隻是麵色有些慘淡。
“父親!”尹子魚驚撥出聲。
“先生!”老李也是關切道。
“無妨無妨。”尹初大笑道:“這孩子總算是保全了。”
尹初懸著的心終於落了地,長長出了一口氣。
“欺天還魂!”老李目中精芒爆閃:“詛咒一道當真玄妙,隻是可惜了先生一身修為。”
“茲事體大。”尹初倒不以為意。
修為嘛,本來就是做事兒用的。
正在這時,那孩子睜開了眼睛,眼中帶著的懵懂。
“父親,他醒了。”尹子魚提醒道。
尹初向懷中看去,正對上孩子的目光,和煦一笑。
“以後,我就是你的爺爺了。”
...
三日後,一個佝僂的老者出現在尹家,正是鬼門的三長老。
“通知鬼門上下,在最短的時間內,將迷煙穀的蹤跡和九州鼎魂被毀的訊息散播出去。”尹初吩咐道。
三長老點點頭,猶豫了一下,開口道:“還有一事,雪清寒他...”
“放走了覃銘,叛出鬼門了?”尹初無奈一笑。
“這...”三長老驚訝地看向尹初。
“我引咎退隱,換我這頑徒一命。鬼門,就交給你們了。”尹初說罷,便轉身向後院走去,隻留下一個有些蕭索的背影。
三長老凝視著尹初離去的背影,心中竟隱隱一酸。
“這大周,唉。”三長老低聲喃喃一句,一斂身形,消失在月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