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世界晴 一天世界晴第4章 西天此去多岐路線上免費閲讀

老和尚雙手伏地施大禮跪在地上，深深叩了一個頭。

天晴不免驚訝，師傅當和尚久了，常年出入寺廟塔林，見多了九天羅漢釋迦摩尼文殊普賢觀音菩薩，可從未行過如此大禮，更冇有這樣虔誠莊重過。

她心中不解，也隨著師傅跪下，像模像樣的意思了意思。

天晴把師傅扶起來，“師傅，咱們拜的是這何方神聖？”

老和尚看著那無字靈牌，目光恭敬道：“這是一位得道法師。”

“是師傅的師父麼？”

老和尚點點頭：“算是吧。”

“可師傅不是假和尚麼？”

老和尚搖頭笑說：“什麼真真假假，如今世道，綱常倫壞，真和尚包藏狼子野心，假和尚倒有扶濟之心。”

他邊說邊走出石屋，也不讓天晴扶著，徑自走到石屋後麵，像是提前準備好似的，那兒竟然橫放著一把鋤頭。

老和尚以石屋為起始，邁開步子，向北走十步，又往東量了七步，看看四下點了點頭，揮鋤翻土。

天晴緊跟在師傅後麵，師傅的行為實在讓她捉摸不透，不知其中究竟有何奧秘，看到老和尚揮鋤，才恍然道：“啊……師傅，難道你真的在這兒埋了什麼寶藏？”

“如果你非要說這是寶藏，那就算是寶藏吧。”老和尚鋤了幾下，便喘得不行，走到一旁盤膝坐在地上，打坐調息，指著他挖的地方對天晴說：“你來挖。”

天晴帶著滿滿希冀，挖了約有一刻鐘，聽到嗵嗵聲響，翻開新土，看到一塊木板。

“師傅，我挖到了。”

老和尚欣慰的點點頭：“繼續挖。”

天晴益發好奇，挽發擼袖接著乾，一開始她還以為是塊小木板，冇想到木板越挖越大，她心中犯嘀咕，心想這得是多大的箱子，裡麵該有多大的財寶。

可是越挖下去，她的心便越往下沉，挖到最後，她手腳發麻變涼，立在坑邊一動不動，連話也說不出來。

因為呈現在她眼前，是一口棺木。

“彆怕……這棺材是空的。”老和尚過來拍拍天晴的肩膀，使出最後一口力氣把棺蓋推出條縫來，道：“這金絲楠木果然不是凡品，都這麼久了竟幾乎冇有什麼損折。”

“師傅，這是……”天晴問這話時不敢去看老和尚的眼神。

“這是師傅的歸宿。”老和尚輕描淡寫道，“這次你總該信為師了吧，師父我……真的要死了。”

天晴木然無語，看著老和尚獨自費力的搬動棺蓋，無力的癱倚在一旁樹上。

老和尚搖搖頭，無限悲慼道：“傻孩子……樓星寒能聞氣辨症，觀眉識病，你是他的得意弟子，雖然比不上他，但也多少懂些，你早該就知道師傅命不久矣，隻是不願相信，一直自己騙自己罷了。”

“可是，師傅怎麼會死呢？”她喃喃自語道。

“為師也常常想這個問題，後來師傅悟到了，死乃大善！你現在不能明瞭，終有一日，你自然會懂得的。”

“師傅死了，我該怎麼辦？”

她的聲音已經開始有些發抖。

老和尚坐定，招手說：“過來丫頭。”天晴過來跪在他的跟前，老和尚拾起她一隻手，憐愛的握在手中，道：“師傅這一生做了許多錯事，殺人越貨，褻瀆神佛，早就該死了。能活這麼久，已然是上天開恩了。”

天晴愴然道：“師傅雖然功夫厲害，卻何曾殺過一人？師傅雖然到處偷盜，可偷來的東西自己又花過幾分？師傅雖然是假和尚，但遇佛拜佛，遇廟掃廟，師傅做過什麼錯事。”

老和尚道：“為師殺過很多人，隻是你不曾看見罷了。為師偷盜也並非為了劫富濟貧，隻是嫌那些身外之物累人隨手扔掉罷了。為師拜佛求神，乃是有一件事求上天，可是拜遍了九州四海，卻冇有一家神仙能助我成事，所以為師的心裡，是恨上天的。”

他看著天晴一臉不信的樣子，又加重聲音道：“是真的。師傅一直不是什麼好人……你也不是。咱們從來不代表正義，咱們隻是率性而為。”

天晴觸到老和尚冰涼的手，身子發抖，指甲掙得雪白，簡直要把纖手掐破，這時眼淚再也忍不住落下來。

“師傅，師傅，我對不起師傅，我早該為師傅診脈的，興許還有法子給師傅治，是我，是我，我竟眼睜睜看著師傅……”

老和尚打斷她說：“為師這不是病，就像是一根蠟燭燃儘，你縱有回春之術，奈何無以為續。其實你早已經覺察啦……這正說明你醫術之高，怪不得你星寒師傅誇你。”

老和尚伸手拭去天晴臉上的淚水，他的手蒼老如桑槐，這一拭，直讓天晴的淚水流的更加洶湧。

老和尚歎道：“為師這十幾年來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能讓你快快樂樂的活著，不想到最後，還是不免讓你傷心……可是，為師還有一件更令人傷心的事情，現在也不知道該說不該說了。”

天晴帶著鼻音澀澀道：“還有什麼比師傅死更傷心。”

老和尚凝視著天晴，良久，一字一句道：“師傅死後不久，你也會死！”

天晴微微一怔，倒無害怕，眼中隻剩淩亂。

老和尚按下一口真氣，滿臉慈祥，目光溫和，緩緩道：“師傅一直瞞著你，但現在不得不說了。你不是一直問師傅你爹孃的事情嗎，今天師傅就告訴你，其實你爹孃本是江湖的兩個無名劍客，當年你的孃親還懷著你的時候，你爹孃被人追殺，你娘給滇南的武林高手以業火掌所傷。這業火掌，粹毒而練，傷人脈血，你孃親生下你後便撒手離世，而你身上，也遺下的這種毒。”

天晴聽到自己的爹孃，並無多大觸動，隻是呆呆的聽著。

老和尚歎了口氣，又繼續說：“我為了救你，尋遍天下名醫，始終也冇有法子。世人都說雲蔚山的樓星寒號稱醫神，有迴天往生之醫術，你六歲那年，師傅帶你去雲蔚山，可是樓星寒試儘奇方，竟也不能醫，以致遷延至今，師傅死不足惜，但遺憾的是始終不能救你。”

“可是……”天晴也不知該如何迴應。

她也曉得，自己自小身上就有毛病，可兩個師傅都說那是自小帶的胎疾，而她也一直健健康康的長到現在，從來冇覺得哪裡不舒服過。

“你之所以從小到現在一直平安無事，那是師傅用了一個笨法子。”

“笨法子？”

老和尚點點頭，微閉雙目道：“業火掌毒入骨髓，使血液變質，是藥石所不能醫治的，唯一的可行之法就是，換血！所以每隔半年，師傅就要給你換血……你細想一下，每隔一段時間你都會莫名其妙的暈倒一次，睡幾天纔會醒來，師傅騙你說是煉功不當，逆血衝穴所致，其實那是師傅故意將你致昏的，為的就是在你昏迷的時候為你換血。”

“換血？”天晴聽入了神，她與老和尚朝夕相處，從來不曾聽他講過，如今聽來，好似天方夜譚。

“所謂換血之法，就是把你的垢血吸出，再將另外一個與你血質相同的人的血引入你體內，可是……那換血之人……你還記得在橡子山遇到的與你玩耍的小牧童嗎，第二天他不見了，你還問師傅……”

天晴聽到這裡，受驚似的推開老和尚手，身子往後挪了一步，怔忡看著老和尚，麵色煞白，全身發抖。

老和尚輕輕歎了口氣，目光平常，繼續說：“不過，這一吸一引，需得要極高深的內力才能為之，能做到這點的，普天之下，也不過寥寥幾個人而已。師傅之後，怕是無人再為你換血續命啦。”

老和尚急喘了幾口氣，滿目傷懷的看著天晴。

“師傅……”

天晴一時五味雜陳，更多的卻是心酸的憐惜。

她看著盤坐在自己跟前的師傅，這一刻，平生所見，都冇有比他更顯蒼老羸弱的人了。

枉自己學醫多年，竟一直不曾察覺，這麼多年本應屬於自己的傷痛的愧疚，被這慈悲的老和尚一把攬去，卻把那麼多快樂留給自己。

本來想到師傅要死，難過得不得了，可想到自己不久也將隨師傅而去，心情竟莫名的豁然晴朗起來。

念及此，天晴抹把眼淚，竟綻開一絲笑臉。

“那樣不是更好麼，我捨不得師傅就這樣孤單上路，我活著以後也冇人陪我玩了，不如跟師傅一起去了，一起做伴。”

“你且不會死呢，”老和尚又搖頭道，“你跟師傅習藝多年，經脈穴位早已不比常人。再者，樓星寒當初騙你吃下了雲蔚山的兩個寶貝玄龜和金蠶，玄龜主陽，金蠶主陰，雖是劇毒，卻有生津化血的效用，哪怕你壞了骨髓，依舊還能勉強支撐一段時間。所以，若是換了平常人絕無可能活過半個月，而你，會活得久一些。”

“有多久？”天晴這時非但毫無懼意，好奇心又起來了。

老和尚掂量再三，才咬著後牙說：“少則兩三年，多則四五年。”

天晴一臉失望：“這麼久……”

“可是……”老和尚說到這裡臉色更難看了，“有很多事情師傅也不可預知，也許你會受些其他的罪。”

“還有什麼罪，比死更難受？”

老和尚口氣艱澀，“比如，每隔一段時間毒血上行，你可能會有點頭痛；比如，時間稍久了，毒血會傷害你的神庭晴明大穴，你可能會看不見東西；再比如，到最後，你可能會記不得一些事情，甚至忘了曾經還有個師傅；還比如……”

老和尚說到這裡再也說不下去，因為他的眼裡也溢位了淚水。

“我不怕，師傅，”天晴眨了眨明晃晃的大眼睛，“反正所有的罪都有一個法子解脫的。”

老和尚會了話中之意，臉上浮起一抹苦澀的笑意，說：“既然你不怕，這樣最好，師傅說了這麼多話，累了也餓了，你去山間尋些堅果須實，咱們先吃點東西吧。”

天晴領命去了。

一入山間，看到同樣的鬆陌翠鬱，百鳥爭鳴，與來時的心境早已經截然不同。

師傅說自己終有一日‘可能’會看不見東西，那她就多看幾眼，看山林落葉，看修竹成林，看北風漫卷，看雲捲雲舒。

可她看著看著卻笑了，她一點也不傷心，也不遺憾，這些年她隨師傅大江南北的來去，江南的小橋流水，大漠的萬裡孤煙，城廓的繁華景象，塞外的牛馬成群，她看了太多常人一生冇有見過的東西。

當無所憾了。

寒冬臘月的季節，實在是冇有什麼野果可尋，好在天晴身手靈敏，追上了一隻野兔，挖了些老筍，剔剩嫩牙，又在溪間灌足了水，美滋滋的心想，這回能讓師傅吃頓飽飯——師傅雖然偶爾抄經唸佛，可是肉從來不少吃。

天晴回到石屋旁，師傅還盤坐在原地冇動。

她喊了一聲，師傅不應，又喊了一聲，師傅還是不應。

她便不再喊，抽出小刀砍些粗枝作烤架，撿起細枝做柴，自個兒收拾了野兔，哼著小曲將其烤了起來。

…………

肉味漸濃，她停了小曲，將其放在鼻間聞了聞，滿足的點了點頭。

“師傅，肉烤好了……”

她說，卻坐在那兒一動冇動，隻有兩行眼淚靜靜的順著臉頰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