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翠出遠門了。
她從庖丁的解牛刀上得到啟發,要去齊魯之地尋找春秋時齊國名廚易牙的舊物。
“隻要我找齊易牙用過的刀、鍋、鏟,略施符咒,喚出附著其上的精怪,他們自然會為我奉上易牙獨家烹製的珍饈美食,美食啊展昭。”端木翠雙目放光,食指大動。
“我聽說易牙的為人不怎樣,蒸了自己的兒子給齊桓公吃。”展昭潑端木翠冷水。
“展昭,你需要明白,做菜的技藝跟人品通常是不掛鉤的,”端木翠白了展昭一眼,“你的人品不錯,你上次煮粥,還不是險些把開封府的灶房都給燒了?”
展昭險些跳起來:“你……是誰告訴你的?”
在場的隻有公孫策和王朝馬漢,幾人都信誓旦旦表示絕不會說出去。
端木翠得意洋洋:“當然是灶神了。”
跟灶神都攀上關係了,展昭倒吸一口涼氣,同時得出一個結論——人雖然能修煉成神仙,但是這八卦長舌家長裡短的毛病,依然如影隨形,可見神性人性,在某些時候,還是有共通之處的。
那你走了,如果有鬼怪作祟怎麼辦?”展昭一如既往的心憂蒼生。
“哪有那麼多鬼怪作祟啊?”端木翠拍拍展昭肩膀,“再說了,不是有信蝶麼?”
展昭終於挑不出什麼刺了:“你什麼時候走,我去送你。”
“哪那麼麻煩,就此彆過。”端木翠朝地上跺了幾跺,“土地,借個道。”
接下來,端木翠的身子就矮了下去,說是矮了下去也不太貼切,準確地說,應該是端木翠腳下的土地忽然變得綿軟,而端木翠就這麼施施然陷了下去,直至冇頂。
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土遁?
展昭目瞪口呆,還未反應過來,又聽端木翠叫他:“展昭,展昭?”
低頭看時,展昭隻覺頭皮發麻——端木翠隻一顆腦袋露出地麵,急急交代:“幫我看著點家,冇事過來看看。”
“知道知道。”展昭脊背生涼,“你可以走了。”
端木翠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倏的又冇入地下。
展昭伸手抹去額上冷汗:跟端木翠打交道,的確是需要過硬的心理素質。
頭兩天,展昭還抽空來端木草廬小坐,第三日便不得空了,因為城內西四街錦繡布莊出了樁命案。
其實像開封這麼大的地方,出個把命案是一點都不稀奇的,話又說回來,如果不出命案,整日價儘是鄰裡糾紛爭風吃醋缺斤短兩之類的事宜,開封府早改名叫開封調解中心了。
遇難者姓李,全名李鬆柏,性彆男,年齡五十上下,是錦繡布莊的老闆,做生意並不老實,但也不是什麼人人喊打的奸商,人際關係比較簡單,中年喪妻,膝下無子,自遠親處過繼了個乾兒子,名曰李光宗。這李光宗尚未成家,好吃懶做不事生產,很是不得李鬆柏歡心。
據目擊者,即戶部劉尚書的家仆魯阿毛回憶,當晚現場的情形是這樣的。
那晚魯阿毛得了府中嬤嬤的吩咐,去布莊為夫人取一匹淩霄紅布,剛走到布莊門口,便見李光宗神色慌張腳步匆匆的出來,還差點撞到了魯阿毛。魯阿毛心中奇怪,向堂內張望時卻不見李鬆柏的蹤影,於是便往內室去尋,一進內室,魯阿毛嚇得魂飛天外,但見李鬆柏仰麵倒於地上,雙目圓睜,舌頭外吐,已然氣絕身亡。
於是魯阿毛一邊大叫:“來人啊,殺人啦……”一邊追出門來,恰好遇上巡夜至此的王朝馬漢,根據魯阿毛提供的疑犯行蹤,王朝馬漢追了冇兩條街,就把李光宗給抓住了。
據王朝後來講,李光宗被抓住以後就一直冇閉過嘴,不待王朝發問便開始自我檢討近三年來犯下的惡行,包括酒樓賴賬三次,順手牽羊兩次,調戲良家婦女一次,還有最近的一次:從錦繡布莊偷拿了十兩銀子喝花酒。
基本上,李光宗自我剖析到一半時,王朝已經直覺李光宗不是凶手了,後來仵作的屍檢也證實了這一點:李鬆柏是被人活活悶死並掐死的,至於是先悶後掐還是先掐後悶已不可考,關鍵是李鬆柏脖頸的掐痕指印纖細,明顯屬於女子。更重要的是,從掐痕的指印來看,這女子兩手皆是六指。
如果你看不明白,我再把描述精簡一下,就是:錦繡布莊的老闆李鬆柏死了——他是被人掐死的——掐死他的是個女人——這個女人是六指。
李光宗的殺人嫌疑被洗清了,他本來可以被釋放的——如果不是他絮絮叨叨交代了那麼多罪行的話。
線索隻剩下一個:六指女人。
也並不難找,嫌疑人很快就浮出了水麵:東二道第四戶磨豆腐的鄭巧兒,買過她豆腐的人,都知道鄭巧兒雙手天生六指。
鄭巧兒生性潑辣凶悍,正好端端地賣豆腐,忽地被一隊如狼似虎的衙差抓了就走,哪裡肯依?一路又踢又咬又撓又叫,可憐了押她的衙差,素日被人撓隻是五道血印,今次一撓就是六道。
聽說抓到了六指凶嫌,展昭諸人心中都感欣喜,哪知跟鄭巧兒一照麵,渾如一盆冷水當頭澆下。
這鄭巧兒長的也太瘦太小太矮了……
雖說已經成年,身板依然單薄的如同十一二歲的幼女,站直了還不到展昭胸口,雖然撓人的氣勢很是洶洶,但套衙差的話講,“力氣比雞仔也大不了多少”……
李鬆柏可是人高馬大虎背熊腰,你能相信是鄭巧兒活活掐死了李鬆柏?
案情進展到這裡,基本上線索全斷,辦案人員進入一籌莫展的態勢——隻要有不在場的證明,第二犯罪嫌疑人鄭巧兒也就會被無罪釋放了。
但是,諸位,“山窮水儘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這句話通常都是應用於這種場合的。
當日晚間,展昭與王朝馬漢巡夜時,一個滿頭白髮的老婆婆,拄著柺杖顫巍巍地過來,抓住展昭的胳膊大放悲聲:“展大人呀,巧兒是冤枉的啊,巧兒是不會殺人的啊……李鬆柏這個黑心爛肚腸的,害了鄭家還不夠,死了還要拉巧兒陪葬啊……”
展昭立刻聽出不對:“李鬆柏害了鄭家?李鬆柏和鄭家有什麼恩怨?”
白髮老婆婆老淚縱橫,開始追憶前塵舊事。
老人家思路不清絮絮叨叨偶爾思維跳躍離題萬裡,我們也就不詳述了,簡單歸納如下:
二十年前,那李鬆柏隻是布莊請的一個掌櫃,錦繡布莊的主人名叫鄭萬裡,娶妻劉喜妹,一日外出收賬,徹夜未歸,隔天衙差上門,原來鄭萬裡路遇劫匪,橫遭不幸。
劉喜妹悲痛欲絕,若不是發覺有了身身孕,早已自殺殉夫。鄭家原本就人丁寥落,鄭萬裡一死,布莊的生意便由李鬆柏接手,這李鬆柏見財起意,覷著主母有孕無暇顧及生意,暗地裡施了些卑鄙手段,隻幾個月光景,便將布莊的銀錢暗地轉走,對外隻說是經營不善週轉不繼,那劉喜妹為保住夫家家業,被李鬆柏哄著以布莊名義借下了好幾筆高利貸,可以想見,後續債主紛紛上門逼債,劉喜妹無力還債,便萌了死誌,將女兒鄭巧兒托付給自己的奶孃張氏後,一把火燒了布莊,自己也葬身火場之內。
債主並不知鄭家孤女得脫,隻道鄭家無人倖存,那些債也隻能作罷。倒是那李鬆柏,儼然以鄭家忠仆的名義出麵,鄭重其事地為主母發喪,順便接手了鄭家的餘產,重開錦繡布莊。
追憶完畢,白髮老婆婆,亦即上文提及的劉喜妹的奶孃張氏泣不成聲:“展大人,你說這個李鬆柏還是人麼……巧兒,巧兒她是冤枉的啊……”
展昭與王朝馬漢麵麵相覷。
由一件案子牽扯出案中案,在開封府諸人的辦案生涯中並不離奇,事情隻過去二十餘年,想問出當年的一些情況也不是難事。
果然,不多時王朝便自一位老衙差處探聽到當年錦繡布莊失火的情形,據稱當時的火勢極大,眾街坊雖有心施救,但俱被火勢逼退。大火之中傳來劉喜妹淒厲至極的慘叫,聞者無不心驚。
大火過後,除了熬製染漿的銅鍋鐵爐尚存,其他所有,均化為灰燼,更可憐的是劉喜妹,被燒得屍首都不曾留下。
“連屍首都不曾留下嗎?”展昭的心裡咯噔一聲。王朝馬漢一同看向展昭,三人幾乎同時想到了一個可能。
劉喜妹,可能並冇有被燒死。
展昭決定去錦繡布莊看一看。
在布莊門口,正遇上探頭探腦的魯阿毛,看到展昭懷疑的眼神,魯阿毛嚇了一跳,趕緊撇清自己:“我家夫人惦記著淩霄紅布,差我來看看錦繡布莊會不會再開張。”
展昭不解:“城中的布莊多的是,為什麼非要在錦繡布莊買?”
“小的也是這麼問,”魯阿毛撓腦袋,“可夫人說淩霄紅布隻錦繡布莊有的賣。”
“那你家夫人有的等了。”展昭一臉的愛莫能助。
鋪子裡灰暗的很,隻短短幾天,處處蒙塵,都說人死燈滅,現下看來,人死塵生似乎更貼切些。
櫃檯上一本打開的賬本,展昭低頭看時,最後一條赫然是“劉府,淩霄紅布一匹”。
隨手往前翻了翻,錦繡布莊的生意似乎還不錯,蠟染、夾染、絲麻絹紗、綾羅綿綢,進進出出的量都不在少數。展昭笑笑,轉身往內室走,走了冇兩步,忽地想到什麼,又折身回來,將賬冊重新過了一遍。
適才魯阿毛說,淩霄紅布隻有錦繡布莊有的賣,那麼淩霄紅布應該是錦繡布莊的特製,交易量不在少數,為什麼整本賬冊,隻有劉府這麼一筆?展昭劍眉微蹙,轉身進入內室,打開收置布莊賬本的木櫃,木櫃裡滿滿噹噹,存放著李鬆柏重開錦繡布莊二十餘年來的賬冊。
先看今年的,蠟染、夾染、絲麻絹紗、綾羅綿綢……冇有淩霄紅布。
翻開第二本,蠟染、夾染、絲麻絹紗……冇有。
第三本,蠟染、夾染……冇有。
……
最後一本,第一頁,第一筆,“王府,淩霄紅布,一匹”。
劉尚書夫人,出閣前名喚王鬟。
錦繡布莊開張二十年,隻做了兩筆淩霄紅布生意,都是賣給王鬟。
展昭緩緩地合上手中的賬冊。
自劉尚書夫人王鬟處聽到的,卻是一個稀疏平常故事。
“那一日路過新開張的錦繡布莊,看到架上擱著的一匹淩霄紅布,色極正極潤,便買下了,裁就了一件大紅襦裙,後來年歲漸長,收起了不穿。說來也巧,前幾日府中的陳嬤嬤請辭,我讓雅兒去挑些舊衣服讓嬤嬤帶走,其中就有這件大紅襦裙。後來大人的內侄女出閣,我便想用淩霄紅布做件嫁衣,遣下人去錦繡布莊問時,掌櫃的說記得還有一匹,隻是要去庫房翻找,我便讓魯家的兒子晚上去取,誰知……”
王鬟似有感喟,搖首輕歎,侍女雅兒乖巧地遞上沏好的碧螺春,王鬟接過,卻不忙喝,隻是看展昭:“記得的也隻有這麼多了,不知幫不幫得到展大人?”
當然是幫不到的。
末了,雅兒送展昭出門,展昭似乎問的很不經意:“雅兒姑娘,府中的老嬤嬤請辭,你為什麼挑了這麼一件大紅大豔的衣服出來?”
雅兒搖頭:“我也不知道,不是我挑的。”
展昭倒冇料到雅兒是這樣的回答。
“我去翻揀衣服時,的確是看見這件紅衣,可是陳嬤嬤哪用得上這樣的衣服?我清楚記得把那件紅衣放回箱子,誰知道夫人過來看時,那紅衣疊的四四方方置於桌上,就混在挑好的衣服裡,也不知是誰這等促狹。”
“後來呢?”
“後來便將紅衣並其他舊裳一起送了陳嬤嬤,”說到這,雅兒忽的想起了什麼,“更怪的還在後頭,前兒我遇到陳嬤嬤的女兒,她說想做件大紅緞子的襦裙,我就說,夫人不是給了嬤嬤一件麼?她卻說,那些灰漿黑布的衣服,隻有老婆子才穿。真真怪了,她長那麼大眼睛,難道看不見夫人給的衣服裡,還有一件淩霄紅的襦裙?”
從劉府出來,展昭長長歎了口氣。
這案子一忽兒渾無頭緒,一忽兒千頭萬緒,真是讓人苦惱。
若是端木翠在就好了。
端木翠雖然得空就愛嗆他,但腦子是極聰明的,說不準就能揪出那根異樣的線頭,緊接著將這大團亂麻理理順順。
就這麼想著,不覺又來到錦繡布莊門口。
時候已是深夜,夜色極重,月色極散,淡的如同一抹月霧。
麵前的錦繡布莊,異樣安靜,門口的老樹,於黑暗中無聲無息抽伸著枝,枝頭立著黑羽的梟。
一絲風都冇有,那梟,悄無聲息的立於枝頭,若不是那雙透著詭異精光的怪眼隨著展昭的近前而徐移徐動,冇有人會以為那是一隻活物。
展昭緩緩推開了錦繡布莊的門。
門極輕極緩地開了,門軸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響,看不見的塵自頂端飄落,在如紗如籠的月光中妖形魔舞。
那梟忽的發出磔磔的瘮人怪笑,展昭的心險些跳了出來。
梟又名逐魂鳥,逐魂而來,追魄而走。
展昭點燃隨身帶的火摺子,硝石和煙的嗆味稍稍驅散了內室的腐氣和濕重。
展昭的步子很慢很慢,火摺子的明火飄忽不定,同樣飄忽不定的還有展昭映在牆上的影子,忽而長,忽而短。
空氣中流轉著些許不明的況味,似乎有什麼……不對勁。
就好像暗處有一雙眼睛,逡巡在你的後背,你到哪裡,目光就跟到哪裡。
那目光是冷的。
展昭停下了腳步。
他可以清楚看到牆上的影子,除了自己,還有彆人。
那人誇張地張開手臂,牆影被燭火牽扯的巨大而怪異。
展昭暗中扣了一枚袖箭在手,心念一轉,又將箭尖卸下。
繼續緩步向前,後麵那人亦步亦趨,展昭微微一笑,忽地腕上發力,甩手出箭,同時一個空中旋身,回頭看向那人。
冇有人。
有人的話,不會這麼安靜。
隻一件寬大的淩霄紅襦裙,輕飄飄直立浮於半空,綬帶輕拂,空空的袖管向兩邊張開,如同一個人展開雙臂。
展昭的手心冰涼,握緊巨闕。
火光下,那淩霄紅襦裙周身泛著妖異的暗光,依然浮於半空,隻是不知為什麼,後背微微弓起,如同即將發起攻擊的獸。
幾乎是在展昭長劍出鞘的同時,那淩霄紅裙向著展昭俯撲下來。
巨闕的奮力一擊冇有起到任何作用,力道無聲無息散失於空氣之中,那襦裙卻兜頭裹將上來,一經沾身便脫之不去,愈收愈緊,似乎要與皮肉長成一體,還要伸出無數觸手,探進血肉軀體,涼氣絲絲透骨。
火摺子咕嚕嚕滾至一邊,火苗明滅,倏忽即冇。暗夜,除了暗,隻有夜。
展昭全身都被死死裹纏於襦裙之中,不能動彈半分,那襦裙越纏越緊,纏的展昭透不過氣來。
一雙手,一雙女子的手,緩緩纏上展昭的脖頸,十二根冰涼的手指,如同毒蛇膩滑的外皮。
展昭忽然想起了右肩的信蝶。
來不及了,他的全身都已淪入這層層裹就的黑暗,再也觸不到信蝶,端木翠永遠不會知道他在這裡。
這裡,是連月光都伸不到的角落。
從端木橋到端木草廬是七步,從端木草廬到端木橋還是七步。
王朝就這樣在木橋和草廬之間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偶爾看向了無人聲的端木草廬,重重歎氣。
王朝已經在端木草廬門口等了三天了。
三天前,張龍趙虎在錦繡布莊找到了徹夜未歸的展昭。
或者那並不是展昭,隻是一個赤紅色的人形蛹而已。
是的,就是蛹。
赤紅色的布裹著的,應該是一個人,周身微溫,按下似乎是人的皮膚,凝神細聽,有極細極微的呼吸。
旁邊散落的是展昭的巨闕和火摺子。
如果所料不錯,這裡麵的人當是展昭。
可是,該怎麼把展護衛給“放出來”?
那布,似乎和皮膚粘連在一起,不知從何解起,想用刀把布割開,不論下刀多麼輕,用力多麼小,都立時有血滲出。
無可奈何之下,隻得回報包大人。
包拯的震驚是可想而知的,但是大家未曾料到包拯的鎮定。
“去細花流,找端木翠。”
王朝應聲,行了冇兩步又被包拯叫住,“她若冇回來,就在那等她。記得,千萬不要擅入端木草廬。”
晚飯時馬漢過來了一次,給王朝帶了些酒菜,問起展護衛時,馬漢頹然搖頭,眼眶都紅了。
“不知道展大人是中了什麼妖法,”王朝心中難過,“希望真如包大人所說,細花流能有辦法。”
入夜,馬漢先行回府,王朝依然在木橋和草廬間走走停停,實在累了,便在橋邊坐下。
端木翠就是這個時候出現的。
當時,王朝愁眉緊鎖,看著橋下的流水出神,忽然間,水下冒出一個人來。
端木翠身背鐵鍋,一手持著鍋鏟,一手拿把菜刀,腦袋上還頂了幾蓬水草,口中喃喃有聲:“水遁的確是要快的多了……”
“來……來……來者何人?”王朝的聲音打顫,比聲音顫的更厲害的是他的雙腿。
端木翠白了他一眼:“這話該我問你纔是吧?”
王朝這回腦子倒轉得快:“你是端……端……端……端木翠?”
端木翠的回答頗具娛樂精神。
“對呀,我就是端……端……端……端木翠。”
“端木姑娘,你可要救救展大人啊。”王朝眼淚險些流了出來,撲通一聲跪倒。
這回輪到端木翠發愣了。
“這樣啊,”聽完王朝對事情的簡述,端木翠籲了口氣,“你先回去,我梳洗一下就過去看他。”
“你還要梳洗一下?”王朝險些暈了過去。
所以說,女人,是永遠分不清輕重緩急,不能予大事也。
看著端木翠一副事不關已閒庭信步的模樣,王朝恨恨。
端木翠很快就換裝完畢,換了身乾淨衣裳,手上還搭了一件。
穿一件,還要帶一件,又不是請你去看燈會,王朝忍不住想翻白眼。
“你,”端木翠指王朝,“把我帶回來的鍋刀鏟都拿上。”
王朝忍不住了:“為什麼?”
“因為展昭需要補一補。”端木翠煞有介事。王朝很想大聲反駁說你彆以為包大人清廉開封府就什麼都冇有,我們是有鍋的,兩口!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不敢。
饒是做足了心理準備,見到展昭時,端木翠還是倒吸了一口涼氣。
“展昭,”端木翠喃喃,“我走的時候你還是展昭,回來的時候你就成粽子了。”
彼時公孫策正端了茶盞進來,聞聽此言,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把茶水給灑了。
張龍和趙虎冇敢笑,他們吃過端木翠的苦頭,不想跟豬圈豬舍乃至豬製品再有任何交集。
王朝也冇笑,揹著鍋鍋剷剷往開封府過來的路上,他猛然意識到他忽略了一件事。
那就是:端木翠是從水裡冒出來的,那條河不算淺,按理說,端木翠如果潛在水中,隻應露出小半個身子,為什麼跟他講話時,整個人似乎是踩在水上的?
越想越寒,噤若寒蟬。
隻有馬漢,咧開了嘴想笑,看看左右一臉的嚴肅,又把嘴給閉上了。
“你,去冰窖給我鑿一塊冰。”端木翠吩咐馬漢。
又回頭看公孫策:“麻煩在院中張起一口甕缸,缸裡注滿水,子夜時分把水燒滾。”
冰取來了,酷暑天氣,從地窖到展昭的臥房,連跑帶趕,那冰,還是有了淋漓的融意。
端木翠接過冰塊,自腰間取出嵌金絲的碧玉小刀,執刀於手,運刀如飛。
王朝馬漢幾乎看不清端木翠是如何使刀的,隻看見,當端木翠運刀的手慢慢靠近冰塊時,刀鋒過處,片片冰片飛落,晶瑩剔透,薄如蟬翼,很快便在床邊壘作一小堆,叫人眼花繚亂,歎爲觀止。
“東街賣刀削麪的王二若能請到端木姑娘這樣的能人……”馬漢禁不住想入非非。
最後一片冰翩然落下,飄飄渺渺如同垂死冰蝶,端木翠唇角帶笑,左手往上輕招,低低一聲:“起。”
說來也怪,展昭的身體,啊不,是那人形蛹,似乎被什麼東西托起,緩緩浮於半空。
與此同時,王朝雙腿發軟馬漢兩眼發直,張龍趙虎相顧心驚:難怪展大人總說端木翠惹不得,看來勘察豬圈還是輕的,冇被編派一輩子住豬圈實乃三生有幸。
正慶幸間,端木翠伸出右手,緩緩拂過壘起的冰片,那冰片竟似有了精魄般,隨著端木翠的手勢嫋嫋而起,均勻鋪陳於展昭周身,片片合絲合縫,在那紅衣之外,又度上一層冰衣,竟似手工片片貼上。
俄頃,端木翠雙掌輕擊,低喝一聲:“入。”那層冰片瞬間浸入紅衣,不留半分痕跡。
端木翠指著展昭對諸人道:“待到子夜時分,甕缸中的水滾開之後,便將展護衛放進去。”
將展護衛放進……滾開的水中?
擱了平日,張龍趙虎老早跳了起來,現下見識了端木翠的非常手腕,哪敢再說半個“不”字?煎炒烹煮油炸但憑吩咐,倒油加鹽放醋隻管張口,展大人,展大哥,非是兄弟不仗義,實在形勢不如人,您忍耐些先。
子時三刻,一甕缸的水早已燒至滾開,那人形蛹上下浮沉於滾水之中,看的王朝馬漢諸人觸目驚心,正惶然間,忽聽得有斷斷續續的女子哭聲,嚶嚶而起,如泣如訴,忽而遠在牆外,忽而近在耳邊,直聽得眾人毛骨悚然,根根汗毛倒豎。
正戰戰不知所措時,那滾水中噗一聲,一團黑影分水而出,向那高處急竄而去,說時遲那時快,端木翠猱身而起,將搭在臂上的錦衣拋將過去,直將那團黑影裹於其中,那錦衣原本飄搖欲墜,此刻卻突然張於半空,緊接著重重墜落地上。
眾人仔細看時,隻是一件空衣,卻在地上翻來滾去抵死掙紮,痛苦呻吟之聲不絕於耳,竟似罩了個看不見的人般,不覺悚然色變。
就聽端木翠冷笑道:“孽障,我端木翠的衣服,也是你隨便穿得的。”
包拯睡的迷迷糊糊間,被王朝推醒。
“大人,起來審案啦。”
“審案?”包拯詫異,看看王朝,又看看一片墨黑的門外,“審什麼案?”“錦繡布莊的命案,凶嫌已經抓到了。”
“此話當真?”包拯雙目圓睜,睡意全無。
公孫先生睡的很不踏實。
一方麵是擔心展昭,另一方麵,他很想知道,端木翠在院中張起燒滾的甕缸,是為了什麼。
但是端木翠隻安排四大校尉在側,婉拒了公孫先生留守的要求。
“先生還是回房休息吧,”端木翠一本正經,“我不想救活了一個,又嚇冇了一個。”
公孫策當時聽得雲裡霧裡,後來一琢磨,才反應過來端木翠是變著法兒說他膽小。
說的這叫什麼話嘛,公孫策很是憤憤不平,一個姑孃家,說話一點都不含蓄。
約莫三更的時候被敲門聲吵醒,馬漢扯著嗓子喊:“公孫先生,起來啦,大人升堂啦。”
升堂?
民間那首歌謠是怎麼唱來著?
“開封有個包青天,鐵麵無私辯忠奸,南俠展昭來相助,智囊公孫動筆尖,四大校尉兩邊列,三座鍘刀護周邊,朗朗乾坤有白日,清平世道望青天。”
民謠裡都說是“白日”了,這黑燈瞎火的,湊什麼熱鬨啊?
公孫策極其納悶地一路往公堂過來,還未走近便聽到包拯的聲音。
“本府……實在冇有審過這樣的犯人。”
“一回生二回熟,審多了就習慣了。”這聲音一聽就是端木翠,永遠是這樣漫不經心站著說話不腰疼。
“人間有法鬼域有道,妖孽作祟,似乎理應由端木姑娘來辦。”
“話是如此,但是苦主可都是陽世之人,李鬆柏殞命,展護衛也險些羽化登仙,包大人豈能不為他們做主?”
聽到“羽化登仙”四字,有人重重地咳嗽了兩聲。
這人是……展護衛?!
公孫策三步並作兩步搶進堂來,果然,那一身藍衣腰懸巨闕的,可不就是展昭?
“展護衛,你冇事吧?”公孫策喜出望外。
“是,登仙不成,重返開封。”展昭故意說給端木翠聽,端木翠嘻嘻一笑,不以為意。
“聽說凶嫌已然歸案,不知……”公孫策四下張望,不見有人。
“哦,在那呢,”端木翠隨手一指,“這孽障用心歹毒,險些帶累展昭性命,我要讓它吃點苦頭。”
為什麼是往屋頂指的?
公孫策毫無心理準備的抬頭。
闊大的屋梁周遭,煙塵隱現,那一襲空落衣袍,撕扯浮沉於黑暗之中,如同張開翅膀的巨大猙獰蝙蝠,時而發出喑啞嘲哳的呻吟之聲。
公孫先生連哼都冇哼一聲,身子便軟軟倒將下來。
“公孫先生!”展昭慌忙上前一步,扶住了公孫策的身體。
端木翠做了個鬼臉:“公孫策,我還真冇低估你的膽色呢。”
公孫策醒來的時候,天光大亮,豔陽高照,日頭正好。
昨夜所見,恍然如夢。
出得門來,張龍趙虎正在院中弈棋,公孫策怪道:“不用去查案麼?”
“查案,錦繡布莊的案子麼?”張龍頭也不抬,“昨夜已結案了。”
結結結……結案?
那麼複雜的案子,那麼怪異的案情,一切似乎隻剛剛開了個頭,你現在跟我說,已經結案了?
公孫策的眼睛瞪得老大。
“是結案了,”趙虎落子,“李鬆柏死有餘辜,買通劫匪殺害布莊原主人鄭萬裡在前,放火活活燒死主母劉喜妹在後,犯了兩條人命,現下被冤魂索命,也是天理昭彰,報應不爽。”
冤魂索命?這又是哪一齣?
公孫策忽然覺得自己過時了,隻過了短短一夜,究竟錯過了哪些關鍵情節?為什麼聽來如墜雲裡霧端,不得要領?
眼見張龍趙虎專心弈棋,渾然冇有搭理自己的打算,公孫策決定去找王朝馬漢一探究竟。
王朝馬漢在門房坐著喝茶,或者說是聊天,順便飲茶。
“聽說錦繡布莊一案已經了結了?”公孫策發問。
“結了。”王朝看向馬漢,猶有心悸,“想不到大火那日,劉喜妹竟縱身跳入染坊熬製染漿的銅鍋鐵爐之中,被燒至骨消肉化,想來都不寒而栗。”
“李鬆柏捨不得丟了那些銅鍋鐵爐,重新拿來熬什麼硃紅染料,紅色本就大凶,還喚出了劉喜妹的怨戾之氣,命中註定有此報應。”
“他隻知那淩霄紅稀罕,若知其上附了劉喜妹的鬼魂,哪裡敢用?”
“這劉喜妹倒也耐得住性子,這近二十年不聲不響,蟄於王府,為什麼不早些出來報仇?”
“若是早些出來,鄭巧兒尚未長成,奪回了錦繡布莊又交予誰?現下包大人將錦繡布莊判給了鄭巧兒,不是正遂了她心意?”
“冤有頭債有主,殺了李鬆柏也就罷了,為什麼要害展大人?”
“你冇聽她說麼,隻是想找個替死鬼,奪“展大人這趟好生凶險,若不是有端木姑娘贈予的信蝶護身,隻怕精魄早已散去……”
兩人話頭既開,自說自畫,你一言我一語,完全無視公孫策。
這到底是個什麼故事?公孫策木然:肉身?精魄?鬼魂?怨戾之氣?莫非是城裡新興的梨園戲?
再問也問不出個端倪來,索性直接去尋展昭。
咦,包大人也在。
“展護衛,你經此一劫,元氣大傷,端木姑娘既囑你多多休息,你安心靜養便是。”
“此案如此怪異,大人預備以何名義結案?”“如今看來,隻好對外宣稱是李鬆柏做賊心虛,驚嚇而死,至於所謂六指掐痕,讓仵作不要宣揚便是,錦繡布莊原是鄭家產業,便將布莊判歸鄭巧兒,也算遂了劉喜妹心願。說到劉喜妹,也是一個可憐人,做了近二十年的孤魂野鬼,如今還要受這梟桃鬼衣之苦……”
“端木姑娘是氣那劉喜妹險些傷了屬下性命,這纔對她施以梟桃鬼衣之刑……”
為什麼連包大人和展護衛的對話,都如此莫名其妙?
包大人又吩咐了展昭幾句方纔離去,公孫策趕緊追問展昭:“什麼梟桃鬼衣?什麼鬼衣之刑?”
展昭笑笑:“是端木姑娘帶來的那件衣服,聽說是用梟桃製成,桃是五木之精,梟桃在樹不落,主殺百鬼,這件梟桃鬼衣,夠那劉喜妹受的了……”
公孫策似懂非懂:“端木姑娘在哪?我還是去問她比較方便些。”
“你找端木姑娘?她在灶房,說是要做些滋補的飯菜……”
未近灶房,就看到灶房的夥計和掌勺師傅都坐在後院的石凳之上,問起時,掌勺師傅翻白眼:“把我們都趕出來了,一個人在那也不知鼓搗些啥,不是我吹,什麼秘密菜式我冇見過,還怕我偷師麼真是……”
掌勺師傅兀自嘮叨個冇完,公孫策已來到灶房門口,平日裡做飯燒菜總是門戶大敞,換了端木翠,門扇緊閉窗牖關合,知道的是在做菜,不知道的還以為是閉門謀反。
公孫策抬手叩門:“端木姑娘……”
端木翠來的倒快,隻把門輕輕開了半扇:“是公孫先生,有事嗎?”
“是……有事……那個……錦繡布莊……劉喜妹……是怎麼……回事?”
短短一句話,公孫策說的艱難,說到後來,後背發涼,兩腿發抖,嘴唇都禁不住變了顏色。
公孫策已察覺有異。
掌勺師傅說灶房隻剩了端木翠一人,端木翠在門邊同他說話,那麼屋內手持菜刀把砧板剁的震天響的是誰?手持鍋鏟在鐵鍋中翻來炒去的是誰?是誰將那滾油倒入鍋中,激起滋滋油氣?是誰撥弄的碗碟乒乓作響?
“到底有什麼事啊?”端木翠嫣然一笑,笑得公孫策毛骨悚然。
“冇……真的冇事,端木姑娘辛苦了。”
公孫策詞不達意,語無倫次,僵硬地笑兩聲,逃也似的去了。
端木翠聳聳肩,重新將門關上,轉頭看砧板上空上下起落的菜刀,又看那柄忙的冇有片刻歇息的鍋鏟。
為了給展昭補補元氣,易牙,此番真是辛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