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板橋在《隨獵詩草·花間堂詩草跋》裡麵有一句“善讀書者曰攻,曰掃。攻則直透重圍,掃則了無一物”,所以在中學結束的暑假裡季佳音讀了很多書,對她來說,或許書裡麵有能解釋這個卑鄙醜陋世界的答案。其中就有小仲馬的《茶花女》,佳音把江蓉蓉幻想成瑪格麗特,把江蓉蓉養的仙人球幻想成山茶花,似乎這樣想來江蓉蓉的肮臟也變得情有可原了。可是推門而入帶著滿身酒氣的江蓉蓉總是能不知趣的打破她的一切幻想。好吧,並不會有人配成為她的阿爾芒,把送人“一朵山茶花”變成送人“一顆仙人球”也著實可笑。
整個升高中的暑假的白天,佳音似乎鮮少見到江蓉蓉。她甚至開始懷疑她是否已經從良而且找到了一個能見光,或者能無愧於心哪怕是能讓她說出口的工作。但是看著江蓉蓉那下賤而不自知的表情,佳音為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佳音注意到長時間在外麵尋找歡愉的江蓉蓉似乎消瘦了不少。但是她才無心去想那麼多,反正她絕不可能是因為在哪裡辛苦勞作努力賺錢從而成為一個好媽媽導致的就對了。
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早晨,季佳音出門的時候看到門口牆上被人用紅色油漆寫滿了可愛的字,字跡工整,筆力遒勁,寫字的人看上去比她還要恨周蓉蓉。字裡行間都透露著殺氣,明晃晃,很是吸睛。“婊子”“賤人”“不要臉”…她有點讀不下去,比起這個她更願意去讀小區門口宣傳欄上的“社會主義價值核心”。她在想江蓉蓉看到後的表情,算了,江蓉蓉隻有一個表情,那就是——冇有表情。在季佳音印象裡,這種情況已經是第二十幾次發生了,連超市裡那個賣刷牆粉的大爺她都熟的能搭上話了。寫了刷,刷了寫,一層遮不住就再遮一層,或許這麵牆早就已經跟她一樣麻木了。
2003年初秋,16歲的季佳音和孟時年一起升入高中。
開學報到的日子,季佳音冇有意外的在人群中一眼就發現了那個她心心念唸的孟時年,兩個人隻需相視一笑就會朝著對方的方向奔去。經過歲月洗禮的孟時年儼然已經初具大人的模樣了,白色襯衫配上黑色燈芯絨長褲,額頭的汗水,白色的球鞋,彷彿一切都在昭示著歡迎來到高中時代。
“說吧,這次又是什麼理由?”季佳音一臉意味深長的看著孟時年。
“呃…畢業以後出國留學…”被看穿的孟時年尷尬的撓了撓頭並偷偷去看季佳音的反應,季佳音假裝彆過頭去嘴角的弧度掩飾不住歡喜。
季佳音不用想也知道,孟時年跟她在一起的每一分鐘都是用條件換來的。所以她全都知道。
孟時年欣賞著出落愈髮漂亮的季佳音,貼近她的耳邊小聲唸了一句“真是天生麗質難自棄”。
“不要吧,我可不想一朝選在君王側。”季佳音假裝嚇得連連後退。
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知。初入高中時期的季佳音不太會與人交際,也不會交朋友,她唯一算得上的朋友就是孟時年。但是在那個悸動的青春期,漂亮的女孩,不會不被髮現,尤其是像季佳音這麼漂亮的女孩子。操場上會有高年級的男孩子故意用籃球砸中她的頭然後跟她搭訕,也會有男孩子故意在樓梯拐角假裝不小心撞到她,撞掉她手裡抱著的一摞作業,撿作業的時候偷偷遞給他一張紙條。但是季佳音從來不知道如何迴應,也冇有迴應過。彆人都傳說“你看她多高冷啊”“她怎麼會那樣驕傲”。其實不是的,他們不知道的是,季佳音隻是還冇有學會如何開始,開始去嘗試如何接觸瞭解除了孟時年以外的任何一個人。她何嘗不想與這個世界和解,或者與自己和解。她何嘗不想親吻這個世界,又何嘗不想被這個世界親吻。她羨慕那些伴隨著笑聲三三兩兩結伴而行的女孩子,也渴望在簇擁中被推上領獎台,可這世上美好的事物似乎她都不配擁有。她的生活就像一個黑不見底的深淵,無論她如何掙脫,都能精準的找到她並一口吞入洞中,彷彿可以追蹤,可以鎖定,季佳音想。
清晨,一聲玻璃破碎的聲響吵醒了還在睡夢中的佳音,也吵醒了這個還冇來得及睜開睡眼的城市,連樓下鄰居家的狗都開始狂吠來表示抗議。那聲音,響,亮,脆。走到客廳,看著窗戶上像被掏空的大洞,和因為破碎而散落滿地的玻璃渣子,再看看窗外站著的那個穿著拖鞋蓬頭垢麵的中年女人,看到這個場景,佳音的心裡就已經能把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懂得一清二楚。
“江蓉蓉你給我出來!”那女人雙手叉腰,因為肥胖所以連叫囂的時候渾身的肉都在顫抖。而這一聲聲的叫囂也毫無意外的引來了一群人的圍觀。
“江蓉蓉你給我出來!有種彆裝死!”那女人的聲音曲線呈遞增趨勢。
佳音無奈的看了看江蓉蓉房間的門,門關的嚴絲合縫,她冇有任何反應,佳音隻能走向視窗檢視發生了什麼。那女人看到佳音後罵的更加起勁了“小野種!叫你那個不要臉的媽給我滾出來!”
季佳音從小就有一個毛病,晚上睡覺動作太大經常從床上翻下去,所以她的腿上總是有新的舊的痕跡,從來不斷。“野種”這個詞對季佳音來說,就像她膝蓋上磕磕碰碰後留下的青一塊紫一塊的皮下瘀血,無法擺脫。
這時季佳音看到穿戴整齊的江蓉蓉突然從房間裡出來,衝下樓去,頗有點“枕戈待敵”的意思。看著江蓉蓉的身影,季佳音覺得有點不可思議,她很好奇江蓉蓉這樣驕傲的人會不會親自去和彆人互相撕扯,毆打。抱著好奇的心態,季佳音隨即跟著下樓。
那女人見江蓉蓉出來,像餓了半個月的猛獸見到獵物,不由分說上去就扯住江蓉蓉的頭髮,另一隻手還不忘了往江蓉蓉的臉上抓。季佳音原本隻想做一個旁觀者,靜靜的看著江蓉蓉如何應對,可是看到高傲的江蓉蓉被人扯住她漂亮的捲髮,抓她那張厭世的臉,看到瘦弱的江蓉蓉根本招架不住的樣子,季佳音還是冇能忍住不去幫她。而即便是捱了打的江蓉蓉,依然保持高傲的姿態,冷漠的眼神裡甚至還流露出一絲嘲諷的意味,彷彿她纔是那個高據生活之上的人,這讓季佳音更加重新整理了對江蓉蓉強大內心的認識。
扭打過後,那女人嘴裡的臟話慢慢開始夾雜著哭腔,最後癱軟的坐在地上,無力,也無奈。在女人向圍觀眾人哭訴的話裡,正如季佳音所預料的,江蓉蓉做了那個女人丈夫的情婦,前幾天她的丈夫,偷拿走了家裡全部的錢。那錢是她冇日冇夜賣煎餅攢下來給兒子娶老婆的錢,結婚的日子都訂好了。現在錢冇了,婚結不成了,兒子已經變得瘋瘋癲癲了。而她那個所謂的丈夫到現在為止不知所蹤。看著這個身材臃腫的可憐女人。跟剛剛被打過的江蓉蓉比起來,季佳音一時竟不知道應該同情誰。
被眾人圍觀的,是三個人。家離子散的撒潑婦女,美而無德的江蓉蓉,和天生就是野種的季佳音。三個人剛剛像是完成了一場精彩的表演,滑稽,生動。表演後冇有掌聲,冇有鮮花,人人指點,人人唾棄,人人津津樂道。表演謝幕,在那個深夜剛過天空泛白的清晨,季佳音和江蓉蓉誰也冇有說話,一前一後的走回家。江蓉蓉邊走邊捋了一下被那女人扯到額前的幾綹頭髮,季佳音看著她淡然的就像一個為國出征得勝歸來的驍勇戰士,而她身上穿的酒紅色雪紡吊帶就像是她的鎧甲,她的眼神就是她反光的利刃,而這一切彷彿都像是她奮勇殺敵的證據一樣,邊走邊向全世界證明著她的無所畏懼。江蓉蓉被打了,但是江蓉蓉勝利了。
季佳音最大的困惑就是為什麼在這個把“人貴在知恥”掛在嘴邊的人類世界,江蓉蓉可以做到如此“不知恥”。
在撕扯中季佳音隻覺臉上有痛感,卻無暇顧及,直到有黏糊糊血從臉上滴下來,她才察覺到她被抓傷了臉。再看看自己那被扯成好幾條的棉麻料子的米白色圓領上衣,她覺得剛剛自己有點像在夢遊,隻是不知道什麼時候纔會醒。她多希望這隻是一場夢,如果她的生活也隻是一場夢,該多好。
季佳音和江蓉蓉一同捱打了,季佳音有一個好媽媽。季佳音三歲的時候就會背“親愛我,孝何難,親憎我,孝方賢”,可是此時的她心裡隻想問一問孔夫子,他是否也有一個江蓉蓉這樣的“親”。
來到學校後的季佳音用手擋著臉,因為她害怕彆人看到她的傷口就能聯想到她是個野種以及她慈愛的母親江蓉蓉。
“佳音,你的臉…?”
“彆問了”那種來自心底的恥辱感,讓季佳音無法開口對孟時年說出發生在今天早上的事。而孟時年似乎也從不會過分追問,因為他也不願意讓季佳音揭開傷疤示人。但是他會溫柔的幫她擦拭傷口並且貼上一片小熊創口貼,讓傷口看上去冇有那麼疼痛。隻是從此以後季佳音的臉上,眼睛下麵的位置永遠留了一個指甲的三分之一大小的疤,就是那個眼淚流下來第一時間會抵達的位置,如同在白色的A4紙上滴下一滴黢黑的墨,這個疤會永遠伴隨著她,直到死也不會消失了。
季佳音想起魯迅先生說的話,“父母親存在的意義,不是給予孩子舒適和富裕的生活,而是當孩子想到父母時,內心會充滿力量,會感受到溫暖,從而擁有克服困難的勇氣和能力,以此獲得人生的樂趣和自由。”而深深地受到原生家庭的影響的季佳音。無法跳出原生家庭的桎梏,江蓉蓉帶給她的痛苦,是重要的,具有決定性的,且伴隨一生的。就像她臉上的疤一樣,不好看,多餘,卻甩不掉,也抹不平。所以這也註定了她終其一生都在療愈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