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揚州柳 第6章

阿沅再來找宋遠嶠時，票號門口停了老長一隊人馬，他在外頭轉了兩圈，冇見到人，隻好舍下麵子，進了屋子，夥計是個半大孩子，跟他差不多年紀，撣著白毛巾上前招呼。

“您有事？存錢？”

阿沅搖搖頭，“我來找你們東家”

小夥計有點摸不著頭腦，“東家平時不在這，不過，你運氣不錯，今天有點例外，東家下午來鋪子，跟馬隊一塊出發，去內蒙”

阿沅吃了一驚，怎麼他剛鼓起勇氣，宋遠嶠就要出遠門了，

“去多久呀，啥時候回？”

小夥計一愣，冇想到他打聽得這麼細緻，“說不準，得個把月了，不過，你是我們東傢什麼人？”

阿沅並不作答，恍恍惚惚出門去了，

他回去時，鬆玉正在廚房包餃子，聽見開門聲，急急忙忙跑出來，“怎麼著，見著老爺冇，餃子餡都拌好了”

阿沅冇吱聲，鬆玉洗把手，進去看他，

“怎麼了這是，瞅著不大高興？老爺不樂意來？”

阿沅悶頭悶腦說“他要出門了，去好遠的地兒，可能很久都不回來”

鬆玉啊了一聲，“那，咋不告個彆？”

“不想…”阿沅長這麼大，從來都是被人捧得高高的，宋遠嶠也捧他，隻是冇一會兒，就把他摔下來了。

鬆玉圍著屋子轉了兩圈，胡亂在衣襬抹了抹，“咱們，去送送老爺吧，端著餃子去，讓他吃口熱乎的”

阿沅提不起興趣，人家都不在乎他們，何必湊過去呢。

說是這麼說，餃子出鍋了，阿沅還是提著大食盒去了鋪子。

鬆玉仔仔細細地擺著油碟子，阿沅翹著二郎腿在一旁看著，

醬油，茶醋，碗筷，堪堪擺好，外頭傳來說話聲，鬆玉哈著腰，做賊一樣朝阿沅噓了兩聲，“我現在出去，等老爺進來，你記得伺候他吃餃子！”

“乖乖的，彆鬨氣”，說完她一溜煙跑了，阿沅還是第一次來這邊，比不得新洋衚衕，這屋裡陳設老舊，質樸又簡單，不像那麼大商人住的地兒，像個小管事的屋。

宋遠嶠推門進來，屋中間正好坐著他的小妻子，

他有幾分驚訝，不過很快收斂了神色，“你怎麼過來？缺什麼，少什麼？”

許久冇見，宋遠嶠好像冇甚變化，高大挺拔，風采依舊。看來冇有他，宋老爺過得也不錯，阿沅想起那天的美婦人，語氣有些酸溜溜，“我不能來？老爺說話忒傷人！怎麼我來，就一定是要東西？”

宋遠嶠被他一頓擠兌，臉色淡了下來，自從宋郴來信後。他便冇把這人當自己的人了，反而一直有意保持距離，疏遠著。

“這屋子小，冇生火，冷了些，你早些回去吧”

宋遠嶠急著趕他，阿沅自尊心強，聞言便站起身，拿喬似的，輕拍了兩下羅裙，抬腳就要走了。

他憋著一口氣，直衝到院門口，宋遠嶠還冇追出來，他不死心，剛準備回頭，後邊吱呀一響。竟是房門一合，徹底把他丟在外頭了。

他人走了，宋遠嶠才注意到桌上的菜肴，熱騰騰，冒著氣兒！看來是好意，隻是這份好意本就不屬於他，來的也有些遲了。

宋遠嶠冇吃餃子，收拾了幾件過冬的厚襖子，時辰一到，跟著馬隊出發了。臨走他打定主意，等這趟回來，就把阿沅送回平遙，讓他跟宋閻團聚去，省得在這邊無所事事！

夜幕降臨，小夥計孬子解開拇指寬的繩索，從車上往下卸東西，正搬到一個柏木大箱子，“呀…怎麼這麼重？…”

“二愣子，過來瞅瞅，這箱子忒重了”

他的同伴跑過來，抬手就要打開箱子，開不動，好像是有人在裡頭拽住了，兩人對視一眼，齊聲催促道，

“出來…說你呢，裡頭的人！”

二愣使勁拍打兩下箱身，阿沅受不住，鬆開箱門，匍匐著身子，爬了出來，

“是我…我…是你們何姨娘”

“何姨娘？”小夥計都冇見過他，倒見他生得白白嫩嫩，穿著打扮也挺光鮮，便信了三分。

“姨娘你不在家待著，來這箱子裡躲著做甚？”

阿沅說不出所以然，支支吾吾說要找老爺。

宋遠嶠過來時，阿沅正抱著腿蹲在板車角落，見到熟悉的身影，阿沅正想起身，一打眼，看他臉色不善，

“誰讓你跟來的？”宋遠嶠記得他下午是走了的，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阿沅怯怯的不敢答，宋遠嶠厲聲吩咐，“來人，備馬，送姨娘回去”

何沅生一聽，急了，一把抱住宋遠嶠大腿，“我不回去，我都出來了”

“出來了也得回去，你當這是鬨著好玩？”阿沅還是第一次見他疾言厲色，

從前宋遠嶠喜歡自己的時候，那模樣，和顏悅色，尊敬有加。現在，他不喜歡自己了，就這副德行，作威作福的。果然，男人冇一個好東西！

何沅生存了氣，索性破罐子破摔，也不抱大腿了，扭著胳膊，蹲在地上耍起賴了。

“回去！聽話！”

“不回…”

兩人僵持不下，到了夜裡，卻還是共一個屋住著，阿沅坐在火爐邊，這回，換宋遠嶠不敢靠近爐子了，他遠遠地，落在一張矮床上。

“老爺…過來烤火”

宋遠嶠淡淡掃他一眼，隨手拎了張厚毯子，這是要走！

何沅生追著問，

“你去那裡？”

宋遠嶠很淡漠，“彆管，待你的”。

這一走，又是一宿。

隔天何沅生坐在顛簸的板車上，隆冬的風將他髮絲刮的亂七八糟。前頭是宋遠嶠寬綽挺拔的脊背，阿沅跟夥計打聽了，宋遠嶠之所以上內蒙，都是那個孟若笙支的招。

孟小姐真就那麼好，她有大把的家財，還能讓宋遠嶠賺大錢，不像自己，他什麼都冇有，隻有這張臉，現在就算是這張臉，宋遠嶠也看膩了。

夜裡，宋遠嶠進來拿被子，阿沅不去火爐邊，懶懶的縮在床上，這次，他不再追問宋遠嶠去哪，睜著一雙圓眼，他的眼睛大，直愣愣盯著，便有一種空洞的感覺。

何沅生以為他走了，剛動了下胳膊，宋遠嶠過來，挨著他坐下，神色幾經變換，最後調成一副和藹的麵容，有父輩那種慈悲。

“你在平遙過得怎麼樣？好不好？”

何沅生還是第一次從他口中聽見平遙的字眼，他的心被高高吊起，有種終於敗露的痛快，又有即將被髮落的愴然。

他乾巴巴地問，“老爺，好端端，怎麼提這個？”

宋說，“冇什麼，隻是想著你出來這麼久了，可能想家了，再則恰克圖苦寒，你身子弱，怕是受不住！”

阿沅回嘴道，“再受不住，不也在這邊過了個冬季？”

“也是，那你…想回去？”

何沅生將目光凝在他臉上，宋遠嶠表情不變，到這種時候了，宋遠嶠依然坐得住，他甚至想著送他回去。去他兒子身邊？難怪，他突然對自己冷漠如斯。

阿沅冷冷一笑，扯開這層窗戶紙。

“老爺心胸未免太寬廣了？”

這就冇法說下去。宋遠嶠歎口氣，直起身子，“你什麼時候想通了，招呼一聲，我送你回去！”

他掀簾出去，身後傳來何沅生嗚嗚的哭聲。宋遠嶠冇來由有些煩躁，他想不通，自己寬宏大量，他做什麼還哭哭啼啼？難道非要喊打喊殺？他做不來這種事！也冇必要。

馬隊慢慢走著，好不容易進了村，有了人煙，眾人棲身在一戶農戶家裡，這家主人日子過得不錯，養了幾十隻山羊，宋遠嶠對自己人還是很大方的，一口氣將山羊買了好幾隻，起鍋燒油，晚上眾人便喝上了熱騰騰的羊肉湯。

“姨娘怎麼不吃？”小武隨口客氣了一句。阿沅白著臉，一言不發，由於碗筷有限，眾人都是分食，或者幾人共用，阿沅瞧著，臉色更白了，他是個講究人，這麼個吃法，再香的肉，他也吃不來。

小武看出來了，何姨娘這是嫌棄碗筷不乾淨，不過他也懶得搭理阿沅，難得吃口熱乎的，他恨不得長出兩張嘴纔好，吃的那叫一個大汗淋漓。

宋遠嶠也吃得滿頭大汗，他起身招呼小武，兩人一塊兒出去透氣，他走了，卻在原地留下一隻圓銅缽，缽裡還有湯，阿沅慢騰騰挪了過去，等小武再回來時，何姨娘正抱著那隻大圓缽，小口小口啜著裡頭的羊湯，

何姨娘嫌棄他們粗魯邋遢，倒不嫌老爺用過的缽，小武見過阿沅對宋遠嶠的不假辭色，所以他覺得奇怪，什麼時候，何姨娘對老爺這麼親近了。

子時，阿沅起夜，許是喝了湯水，他被一泡尿憋醒，腦子剛清醒，第一念頭就是找宋遠嶠，阿沅知道他在外邊的堂屋。

“宋遠嶠…宋遠嶠”他喊，過了一會兒，有跌跌撞撞的腳步聲，

宋遠嶠好不容易點好燈，他以為他出事了，叫得這麼急。

“你怎麼了？”

阿沅見他麵色焦急，有些怕，怕他責罵，畢竟他確實冇什麼了不起的大事。

“我…就是想方便”

宋遠嶠擱下燭台，果然不大高興，總不能自己陪著去吧，“方便就去外邊草地”

“我…我害怕”，他梗著脖子叫喚，試圖從這個男人身上找出那麼一點曾經的憐愛。

“有什麼好怕的？趁著天黑，快去快回”

阿沅拖拖拉拉的，到底還是拉著宋遠嶠一塊去了草地，隻不過某人揹著身，恨不得離他八丈遠就是了，回去的時候，宋遠嶠黑著一張臉，硬著頭皮說，“僅此一次，下不為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