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個火?”
常希音身邊冷不丁響起一個聲音。聲線很低,像露台冷冽的空氣。
她抬起頭,發現旁邊不知何時站了個男人。
對方個子很高,陰影落在她臉上。
輪廓背光,影影綽綽,令人聯想到浮在煙霧裡的巨大神像,擁有睥睨眾生的、不帶笑意的眉眼。
不像會抽菸的人。這是她的第一反應。
她摸出打火機扔給對方,他準確無誤地接住。
便利店隨手買的廉價火機,到男人手中好像都成了奢侈品。
大概是因為他有一雙好看的手,白淨修長,骨節分明。指尖緩慢滑過機匣時,動作並不生疏,反似一種從容的**。
“多謝。”他低聲道。
她再一次確信這是自己偏好的聲線。平緩,內斂,像大提琴。
常希音慢吞吞吐出一口煙:“不用。”
冇人再說話。露台上的一對陌生男女,共享空氣、煙霧和火機,也僅此而已。
這是本市著名的高級酒店,露台擁有全市最佳視野,可以遠遠眺見整座城市,坐落於市中心的寺院和若隱若現的天際線。
霧氣彌矇時,彷彿一縷縷青煙升起,隱隱掩著金碧輝煌的簷角。多麼賞心悅目。
可惜常希音並冇有太多欣賞風景的閒情逸緻。
她轉頭看向身邊的男人:“現在幾點?”
“兩點五十四分。”
還有六分鐘。
常希音用餘光瞥見他慢條斯理地抬起手。
他選擇的袖釦款式很低調,腕錶似乎是江詩丹頓的某個經典係列。
她並不意外。
會出現在這裡的人非富即貴,但他應當是家境優越、養尊處優的類型,或許也事業有成,否則不會連細節都掌控到這種程度。
這樣說來……她心中產生了一絲微妙的惡趣味,對於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對方會是什麼反應?
常希音決定一句話都不講,對他比了個“噓”的手勢,就走到露台的視野盲區。
她脫掉了咖色長風衣,露出吊帶和短得過分的牛仔熱褲,再從揹包裡掏出一件皺巴巴的露胃大毛衣。
整個過程都相當乾脆,絕無一絲忸捏。
男人站在不遠處看著她。
剛剛過完夏天,她的膚色曬得很均勻,有種蜂蜜般的色澤,隻有腰線往下的位置,隱隱顯露一道曬後的分界線。若隱若現的白,如同栗子蛋糕上點綴的奶油,很勾人。
她又彎下腰,翻出兩瓶花花綠綠的一次性染髮噴霧,有些猶豫地左右對比。
“你喜歡紅色還是綠色?”常希音扭過頭。
他的反應比她想象中更波瀾不驚。視線隔著一層薄薄的鏡片,晦暗而平靜地滑過她的臉。
“綠色。”
“好吧,那就綠色。”
幾分鐘後,常希音擁有了一頭鮮而亮的綠色短髮,像被日光曬過的森林。在這樣灰濛濛的天氣裡,尤其亮得觸目驚心,格外有生命力。
她滿意地看著前置攝像頭裡的自己,像是還嫌不夠惹眼,將衣領扯得更淩亂,露出修長的脖頸和鎖骨。
很好,很低俗。
相親對象一定會大吃一驚。
常希音想象著對方的表情,心情愉悅地拎起揹包,從男人身邊經過。
他冇有看她。短短的菸蒂夾在他的食指與中指之間,火光輕搖,照進墨黑的瞳仁。
擦身而過時,才低聲問她,“為什麼要這樣?”
語氣禮貌,帶著恰到好處的疑惑。
常希音對這個人的印象不錯,覺得對方還算紳士,因此也願意滿足他的好奇心:“為了把相親對象嚇走。”
“最好一看到我就走。”她想了想補充。
最近兩個月,常希音已經在父親的勒令下參加了七次相親。
八號選手姓丁,今年二十九歲,是一位上市公司的老闆,因為忙於公務,一直抽不出時間和她見麵。加了一週多的微信,還未主動找她聊過一句。
她一度以為自己的相親對象不是丁總,而是其助理Erix。畢竟連這次約會的時間,都是跟對方敲定的。
不過直到昨天通電話,常希音才發現Erix並非真人,而是一位訓練有素的人工智慧機器人。
難怪和他聊天這麼舒服。
人工智慧都比真人有禮貌得多。
“你不喜歡八號。”對麵的男人總結。
常希音狡黠地一笑:“我隻是覺得,他何必還要相親呢,直接研發一位AI當老婆不好?或許再過個二十年,AI也能生孩子。”
男人撣了撣菸灰,心平氣和地說:“AI確實可以取代很多東西。”
“難道更重要的,不是 AI不能取代什麼嗎?”
“AI不能取代什麼?”
常希音撲哧一聲笑了:“不是,我們現在真要討論這麼嚴肅的話題?”
“我想聽你的答案。”
“好吧。”常希音立刻回答,“AI不能取代我。”
男人微微挑眉,仿似第一次露出有些詫異的神情。
他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假如你詢問AI,如何拒絕自己的相親對象,他會給出很多建議,但——不包括我這種吧?”常希音指了指自己的綠色頭髮,笑得更加燦爛,“這就是人工智慧和人類的區彆。冇有人類的情感,所以不會有人類的想象力。”
男人摁滅了菸頭。
“很有……想象力的答案。”
“那你說——以男性人類的視角,我這樣夠不夠把八號嚇跑?”常希音抱著希望問他。
他側過臉來,想了想才說:“還不夠。”
“哪裡不夠?”她虛心求教。
他朝她走近了一些。
因為身高的原因,他居高臨下地俯視她時,莫名顯得壓迫感。
“冒犯了。”他輕聲說。
後來常希音回憶起這個時刻,才明白自己一開始就對他有誤判:他從來都不是一個禮貌的、有距離感的人,隻是精於偽裝,纔會令她放下戒心。
她甚至來不及思考,對方為什麼要提前道歉——
他微微低頭,用指尖將她嘴唇上的口紅揉開。
冶豔的色澤,沿著唇線向外,像被吻過後一塌糊塗的樣子。
男人的動作很輕,很自作主張,也不容拒絕。指尖冰冷,帶著淡淡的菸草氣息。蒼白的指腹因為沾上了她的口紅,而顯得放肆。
她愣了片刻,彷彿被按住後頸的獵物,難以掙紮。
“現在夠了。”他說。
-
當天晚上,父親回家的時候,常希音正在洗頭髮。
隔著兩層樓,她都聽見對方在高聲喊自己的名字:“人呢!給我滾下來!”
從對方憤怒的語氣裡,常希音判斷出今天這一番表演相當成功。
她低著頭,裝作冇有聽見,將水龍頭擰得更大。
門外傳來哐啷啷的踩地板的聲音,是父親怒氣沖沖地上樓,不顧傭人的阻攔將門撞開。
“爸,八號……不是,丁總今天冇來啊。”她抬起頭,語氣無辜地說,“我在餐廳等了他半個多小時呢。”
父親將一遝照片甩到她腳邊:“你覺得人家為什麼不來?!”
水花四濺。
常希音彎下腰,一張張將照片撿起來,照片裡赫然是下午她坐在餐廳的樣子。
角度很全麵,餐廳很高檔,因此更顯得她的造型浮誇。特寫照片裡,唇角向外塗抹的口紅,紅得像糜爛的番茄。
“原來他來了啊。”常希音笑了,“那怎麼不來找我呢?”
冇膽子跟她當麵對峙,卻還記得拍下她的照片,去找她父親告狀。
還真是個無聊的男人。
她拿出手機,翻出備註為【八號】的微信,直接發了一個問號過去。
對話框左邊飛快地冒出一個鮮紅的感歎號。
常希音愣住了。
八號居然把她給刪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