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晚驀青山 第7章

臨近年底，世家豪門的各類晚宴和飯局逐漸多了起來。

產業遍佈全國各地的顧家，自然成為名流貴胄們爭相邀請的對象。

顧家老爺生平本就不愛湊熱鬨，如今又將大部分家業交給顧驀年打理，所以今年顧公館落了個清淨，可淮海中路的梧苑，每日接到的邀請函卻數不勝數。

昨夜又逢鴻生火柴公司的劉家做東，特在福隆泰酒樓設宴，招待素有往來的生意夥伴；於情於理，顧家這邊都該過去；冇想到酒席儘散時，早已是隆冬寒夜。

連日來的應酬，總是容易增長人的睏意。

再醒來時，初沫發現：早已日上三竿，而旁邊的顧驀年也不見了人影。

收拾完畢走下樓，發現雲菱和劉媽正忙著，安置過年走動的各類禮品。

“少奶奶，您起來啦？我吩咐廚房，給你做些早點！”

見初沫下樓，劉媽連忙放下手裡的禮單，準備往門口走去。

“不用了！熱杯牛奶就好了！”初沫擺手笑道；環顧一圈，卻不見家裡有顧驀年和顧安的身影，便開口問道：“少爺去哪了？”

“一大早就接到方先生那邊電話，帶著顧安急急忙忙出門了！”劉媽如實回答。

“可有留下什麼話冇？”不知怎地，初沫隻覺得隱隱不安。

“這…”劉媽低頭想了想，才若有所思道：

“少爺隻是說，若是天黑還未回來，讓少奶奶不必等他，先休息就是了！”

究竟何事，要去那麼久？

拿了今日報紙往沙發上坐去，看了半天，卻字句未入初沫眼中，反倒讓她想起一些事來。

那日在永盛百貨公司的開業活動中，她與方傳沆有過短暫交談；在她印象裡，對方是個儒雅妥帖、彬彬有禮的坦蕩君子，這樣的方傳沆，若不是遇到大事，絕不會在清晨把電話打到梧苑來。

即將過年，各大廠房已逐漸停止生產，甚至有的提前給工人放了假…

按理說，生意上不該有什麼衝突糾紛；況且，顧家與方家並未有生意往來。若說交情方麵，除了早年在書院時的惺惺相惜，再者就是為謀國家前途而創辦實業的赤子之心了。

那麼，到底遇到怎樣的事情，纔會讓行走商界數十年的方傳沆，尋求顧驀年的幫助…

紛亂思緒，她無論如何都理不清；一整天，做事也心不在焉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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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夜幕四合，華燈璀璨，前院終於響起熟悉的汽車引擎聲。

初沫連忙從沙發起身，徑直往門廳外迎去。

“怎麼穿這麼少，快進去！”

剛下車的顧驀年，看到身穿單薄絲絨旗袍的初沫站在連廊處，不由得一怔；而後連忙跑上台階，不由分說地用呢大衣裹著女孩瘦弱的身子，匆匆進了客廳。

簡單用過晚餐，已是深夜；梧苑眾人也紛紛退下，在各自房間歇息了。

原本寬敞的客廳變得空蕩蕩，彷彿被冬夜籠罩了一層黑紗；唯有棕色皮質沙發處，亮著一盞落地燈，微弱的光芒增添了些許安心。

顧驀年獨自坐在燈下，仰頭靠著沙發靠背，閉目沉思。

結婚這麼久，她也愈加習慣了他的沉穩冷靜、不動聲色；可如今蔓延的沉默，卻讓初沫不由揪心，定是遇到了什麼難解的事，他又如往日般獨自承受著。

躊躇片刻，她輕手輕腳走過去，將手中厚實的蓋毯輕輕搭在那人身上，再起身時，琺琅手鐲卻和玻璃茶幾相碰，發出輕微的響聲。

沙發上的人緩緩睜開眼睛，眉宇溫柔：“以後我若回家晚，不許熬夜等我，更不許穿那麼少出去，若是凍壞了，可要怎麼好！”

“嗯！”聽到最後，她隻覺得整顆心變得柔軟，卻不動聲色：“那我多穿點便是！”

話一說，倒惹得顧驀年無奈笑了：“倒像個孩子！不聽重點！”

被顧驀年這麼一說，初沫索性也抱怨起來：“一天等不到你，心裡不踏實！臨近年節，可是廠房出了什麼事？”

看眼前女孩盯著自己眼睛，執意要問個明白，顧驀年眼神暗了暗，半晌才緩緩開口：

“不是生意上的事，是廣州那邊；方先生有一批貨，需要及時運過去…”

“廣州？”聞言間，初沫不由自主怔住了。

自今年直係軍閥曹錕，以一票五千的籌碼換得北洋政府總統位置後，南北兩派也正式決裂，以廣州為首的南方勢力日漸壯大，雙方之間必有一戰，這是尋常百姓也知道的道理。

隻是如今局麵混亂，稍有不慎，全盤皆輸！

再抬頭，初沫滿眼儘是擔憂：“你決定好了嗎？”

“今天想聽聽小沫的意見！”顧驀年挪了挪身子，示意初沫坐下，又貼心將蓋毯搭在她膝上。

“顧家產業牽涉眾多，無錫老家那邊，還有不少顧家叔伯，吃著北洋政府的飯碗呢！”

在這晦暗不明的迷局中，她隻能實話實說。

顧家產業遍及全國各地，能在命途多舛的國土上，屹立多年不倒，除了顧家三代人的努力經營，也依賴於錯綜複雜的政界關係；無錫老宅的兩位宗親叔伯，早早站在直係這邊，如今曹錕如願當選新一屆總統，無錫顧家老宅那邊，也算水漲船高。

許久，才聽到顧驀年似笑非笑的自嘲：“小沫，這亂世、果然難走的很呐！”

低沉的語氣，讓她胸口鬱氣氤氳。

她本來還有好多話要說，要說以顧家之權勢，國之動盪仍可高枕無憂，要說依宗親之立場，山河破碎也可明哲保身，要說顧家產業經三代人苦心經營，不該貿然作賭，隻怕全盤皆輸…

可話到嘴邊，卻像是卡了殼，硬生生堵在喉頭，任憑怎麼張口，都發不出任何聲音。

安慰的話也好，喪氣的話也罷…在這亂世裡，統統不過是荒唐言罷了！

既是荒唐，哪有真相，哪有出路！

她轉頭看向身邊的男子，昏黃的燈光裡，卻掩不住他眉目的疲憊。

顧家三代人，上學堂、渡重洋、辦公司，興實業…

締造錦繡世家、創立輝煌帝國，這樣的顧家人，本可錦衣玉食、揮金如土；可偏偏他們身上卻有一番赤誠，縱然泥濘蹣跚，卻為中國新興實業前仆後繼，不改初心。

前有顧家老太爺，投身於洋務運動，力求富國強兵，卻抱憾而終；再是顧莘伯與胞弟顧莘銓，傾家蕩產創辦近代實業，力救瘡痍河山卻耗費半生；如今又有顧驀年學貫中西、留洋歸來，在這動盪不安的風雨亂世，蹙眉尋著泱泱華夏的生機與出路。

內憂外患這四個字，彷彿是命定的魔咒，到了顧驀年這一代，仍舊是解不開的困局。

“我原來以為洋槍利炮能救中國，以為文化能救中國，以為實業能救中國，現在看來，統統都差了些！”

顧驀年緩緩開口，語氣儘是沉重和疲憊。

民國已建十一年，人們盼望的共和冇有到來，盼望的民主、民生冇有到來。

國外，有列強虎視眈眈，鋒芒畢露；國內卻軍閥割據，民不聊生，

這個自年少便立誌救國救民的世家公子，尋尋覓覓，如今卻不知何為國、何為民了！

長久的沉默後，初沫輕輕轉身，語氣溫柔：

“文人筆下定乾坤，武將馬上安社稷，以能儘之能，做當做之事，這是我們唯一能做的了！”

又像是想到什麼，語氣逐漸堅定：“如今亂世，種種選擇並非涇渭分明；或許，你與方先生的想法是對的！”

如今列強環伺，北洋內部卻爭鬥不斷…這樣的北洋政府，又如何擔得住華夏未來！

他們這代人，從出生便是民族受難，外敵、內亂、無休無止…從不知何為昌盛富強；冇有人能看清前路，生在亂世，便隻能由著心去賭。

賭對了，便是南方政權的為國為民，泱泱華夏的生機出路，萬千百姓的有家可依。

賭錯了，無非是上窮碧落下黃泉，既是夫妻，便也不怕孤單！

“方先生為華夏民族工業傾儘心血，如今二廠建在上海，於情於理，顧家都該儘力去幫！”

顧驀年輕輕開口，語氣溫柔卻也擲地有聲！

“你與方先生如何打算！”初沫望向顧驀年，有些擔憂。

看女孩誓不罷休的眼神，顧驀年無奈開口：“如今家國動盪，南方若要一統山河，無外乎是缺錢，缺槍，缺軍隊；上海名流貴胄眾多，不乏錚錚愛國人士捐錢、捐物資，隻是差了一條安全通道。”

“所以？”初沫若有所思，不等顧驀年開口，她倒狡黠一笑，緩和了嚴肅的談話氛圍：

“永盛百貨公司雖開在南京路，如今卻將廠房設在靠顧家碼頭處，想必貨物依著船舶水運，‘生意’往來近便的很！”

一句意味深長的打趣，倒惹得顧驀年笑開了：“不愧是父親看重的初丫頭，腦子靈活，主意也大！”

風雲亂世，家國動盪，若能找到一條路，堅定走下去已是難得。

如此，話也不必說明，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便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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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

新婚不久又逢過年，顧公館家宴本該辦得熱鬨隆重些。

無奈，前些日子回家探親的沈姨娘，又因受寒養病留在了無錫老宅，身為兒子的顧知懷，自然要帶著妻女前往無錫照顧。

顧莘伯與沈姨娘感情不算好，但畢竟是多年夫妻，便帶著三少爺顧霄晨隨後也回了顧家老宅；

此去無錫，除了與胞弟顧莘栓一家人過個團圓年，也是讓顧霄晨有機會，去顧家祠堂陪伴生母林氏。

出發時，顧莘伯本想帶著顧驀年與初沫回無錫，思來想去，又覺得那邊宗親眾多，怕初丫頭不習慣老家風俗，想來想去，還是讓兩人留在了上海。

用他的原話說，就是：新婚燕爾，圖個清淨！

聊到父親的安排，顧驀年悠然開口：

“父親總是這樣，遇到什麼事情，都要為你破例！”

初沫放下手中的梨湯，轉頭望向沙發上的那人，見他揚著幾分慵懶笑意，正若有所思打量著自己。

“委屈顧二少了，要留在這冷清梧苑陪我過年！”

看似充滿歉意的話，卻語氣輕快，倒像一頭歡快的小鹿跑向對方。

“少奶奶，我看少爺這模樣，倒是歡喜得很！”正在收拾衣物的雲菱，笑著打趣。

如今已過元宵，她與顧驀年也該起身回杭州了。

雲菱這丫頭素來勤快機靈，早早列好了清單，看看哪些東西需要采買，哪些東西需要隨身帶著，如今數十個箱子堆在客廳，正被她認真覈對著；向來話多的顧安，則進進出出搬運覈對好的行李，不留神磕碰了箱子，又被雲菱埋怨一頓。

看旁邊還有幾箱子書籍古玩，初沫有些苦笑不得：

“我和少爺隻是回趟杭州，又不是把家搬過去！”

“少爺說了：怕少奶奶換了地方睡不著，便特意帶些熟悉的物件，如此來想必睡得踏實些！”

雲菱一本正經解釋，還不忘再數數旁邊的箱子。

聽到這話，初沫扶額轉身，語氣無奈：“顧二少，我是回自己的家，回我們初家！”

“雲菱既然收拾了，我們便聽雲菱的吧！”顧驀年抬頭笑道，眼裡儘是戲虐。

“好嘞，少爺！”身後丫頭歡快應答，收拾起來更帶勁了，還不忘探頭喊著門外的顧安快來幫忙！

看這熱鬨忙碌的場景，初沫搖頭失笑；索性由他們去折騰，自己不再跟著摻和！

已是午後，冬日暖陽穿過拱形式的彩繪玻璃，灑下大大小小的細碎光斑；寬敞的廳堂內，英式古典的掛鐘漫不經心搖擺著，目之所及，儘是愜意與悠閒…

不知為何，初沫油然而生出一種錯覺：

自己與顧驀年彷彿逃離了兵荒馬亂的囚困，逃離了世家聯姻的牽絆，在世界的無名罅隙中，尋到一片安靜的世外桃源，帶著顧安、雲菱、還有劉媽他們，偷得浮生，安度餘年。

在這最美好的時光中，一切的一切，都如同素白宣紙，無論怎麼落筆，都該是一段好戲！

直到許多年後，再回想這片冬日暖陽，她才突然發現：

這命運何其荒誕和殘忍，早在一開始，就將這萬千期盼，統統做成不儘人意的遺憾！

昔日所盼所想、所依所願，再回首間，早已是物是人非、滄海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