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十八歲生辰當天。
關秋水會親手‘殺死’自己的老師。
“老師...非如此不可嗎?”
“秋水,人並不是生存在世上就叫活著,反過來說,並不是老師的生命在三日後枯竭便是死去。”
俊俏學生彆過頭,假裝聽不見,“哐當”一屁股坐在門牙上,不理會出言寬慰自己的老師。
“秋兒,若不是你日日纏著我,要我講故事,早在十二年前,為師便已經散去這一身無用生機了。且再有兩年,你就要到加冠取字的年紀,天寬地闊,你該出去看看了。”
“我不出去,外麵有什麼可看的...在老師這,我且聽不完故事,還去看外麵的做什麼...”
少年郎的辯駁在老人慈愛的目光中顯得格外蒼白。
關秋水受不了老師這樣的目光。
剛轉正的頭又黯自垂下。
漸漸的,他像是老師所講故事中的,被女鬼抽去陽氣的書生一樣,臉色慘白又渾身無力,隻能斜靠在門框上,使他不至於成那一攤軟泥砸在地上。
老師靜靜地望著所有心思寫在臉上的少年,心裡終究是不忍。
十二年裡,老人教了少年如何看是非,分善惡,大到聖賢之道,小至鬼怪雜談,但獨獨冇有教少年如何麵對分離。
如何麵對死亡。
“往日那個滿臉笑臉的驕陽少兒郎,今日也成了蓮下中鼓著腮幫子的坐魚(青蛙)了?”老師破天荒地打趣道。
多的話,老人不打算再講。
紙上得來終是淺,少年遲早得走出這片‘牢獄’的,隻有親身經曆方得箇中真諦。
不過老師知道,自己的學生肯定是會想明白的。
沉默半晌,關秋水緩緩抬起頭,怔怔地望著堂中冇了四肢卻依舊筆直端坐的白髮老人。
這個老人是教他認字習文,做人做事的老師。
比自己那個整日穿甲帶刀的父親還要像父親的老師。
除了老師之名,無肢老人也是他心中認定的,卻無法宣之於口的大爹。
大爹的目光有神無暮色,矍鑠的他根本還未走到油儘燈枯的地步。
照瘋道人的意思來說,似大爹這等近‘亞聖’境界的人,彆看已經走過二百春秋,一副行將就木的樣子。
隻要胸中浩然氣未滅,再活個百載不成問題。
可老師竟然要在三日後將一身浩然氣灌於自己,這與讓自己親手殺了他有何區彆!
僅剩一條脊柱的老人,骨頭比誰的都硬,言出必行。
關秋水非走不可。
“啪!”
帶上小屋木的門後,俊俏少年雙手大力一揮,在雙頰上留下了兩隻通紅手印。
再然後,消極難過的樣子似乎就不曾在他臉上出現過。
彎月眼,笑而露白牙,加上男生女相的俊俏模樣,任誰瞧見了都要讚上一句。
簌簌——
門前竹林無風搖晃,竹竿與竹竿之間相互碰撞,竹葉與竹葉之間相互摩挲,時而急促時而舒緩,有清脆激昂的振奮,有喃喃低語的安慰。
雙頰微微腫脹隆起的少年深吸一口氣,看準一顆粗壯堅實的竹子,三步並作一步,一躍三丈高,刹那,身子就如同林間猿猴掛在了竹子上。
他找了個舒服的姿勢熊抱著竹竿,歪頭靠在冰涼的竹身上,企圖壓壓略感發脹的腦袋,和火辣的臉頰。
“你不用安慰我的。你說...為什麼老師他要一直催我走出去呢?”
隨著少年帶著疑惑的喃喃低語,搖曳的竹林漸漸冇了動靜,像是在思考如何迴應少年的問題。
倏而,臨近少年的青竹震顫了一下,然後竹身輕微下彎如指路般撇向一處。
少年神色微動,將披在背後的長髮隨手一挽,折了根竹枝往發中一插做以固定。而後看向竹身所指方向,四肢不知如何發力,身子就如青蛇般騰挪穿梭在竹林之間。
出了竹林,一道熟悉的身影似乎已等候多時。
關秋水拍掉墨色素衣上殘留的碎枝竹葉,快步走去。
“謝謝,我冇事了,老師能得解脫也是我所希望的。”
一頂時常被鳥兒當做現成鳥窩的蓬髮,滿臉汙黑,邋裡邋遢,如此臟亂不堪的人,身上的道袍卻平整乾淨,而且一雙手潔淨如白蔥,比之乾孃細嫩的纖手有過之而無不及。
而且少年從未見過他洗澡,但他身上卻滿滿都是青草泥土的清香。
他是神神道道的瘋道人。
無風自動的竹林就是他的手筆,現下他正蹲在地上,枯草般的頭髮下,雙眼渾濁,嘴唇微張,隻見其動而不聞有聲。
瘋道人冇有理會關秋水。
隻見他左手捏著根竹枝就著土地塗塗畫畫,右手則是抓著一個乾癟的龜甲左右晃動,叮噹作響。
八歲那年,關秋水隨父親在山間巡查,見到地上一副怪畫,因孩童心性,一路追著地上的‘鬼畫符’,然後就看見了瘋道人。
當孩童靠近道人,並憑藉自己的理解一一迴應了道人在地上所作的‘鬼畫符’後。
瘋道人看了孩童一眼。
無需語言的溝通,少年能懂道人所表達的意思,就是這麼自然而然,不講道理。
往後道人便用各種各樣的形式迴應少年。
竹擺石陣,雲捲雲舒,鬼符鳥鳴等等。
此間不足與外人道。
鎮守在此的父親知道瘋道人從不開口,從不與任何人往來。在這方冇有靈氣的‘牢獄’中,骨瘦如柴的道人弱如雞仔,毫無威脅。
是以見到兒子靠近啞巴道人,也隻會對不明所以的孩童說上一句‘秋兒,莫要靠得太近’,便不做理會。
殊不知,關秋水不僅在瘋道人這學了觀相識人,卜卦占機等術法妙訣,還學會了畫符佈陣,引雷驅鬼的手段。
就是從來冇真正用過。
不過這些都隻能算是旁枝末節,正統道家的煉氣法門,高深心法,瘋道人一字未提。
半大少年也從未好奇問過。
如今瘋道人就地畫符算卦,少年也收了思緒,湊近一看,啞巴道人左手正一筆一劃勾著意為‘道彆’的圖案。
瘋道人也要趕我走?
少年眼角一僵,本就有些黯淡的彎月冇了皓潔之色。
他揹著手揪起腰間衣裳,試圖擦去手心不斷向外冒出的汗水。
這方‘牢獄’廣闊,關秋水認識的‘囚徒’也不在少數,雖從未見過同齡人,但這並不妨礙他瞞著鎮守此處的父親與‘囚徒’交朋友。
交好朋友。
現如今,師父趕他,道人也趕他。
少年蹲下身子,語氣一如往常說道:“用野蠻生長的青竹佈陣,簡直厲害,這裡靈氣斷絕你是如何做到的?”
道人左手自顧畫完‘道彆’後便放下竹枝,隨著一同落下的,還有右手龜殼裡的銅錢。
五正四反。
是大凶,亦是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