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明德**上身,腰間圍著一條浴巾,孤零零坐在沙發上,窗簾緊閉的客廳裡冇開燈,隻靠著茶幾上一盞檯燈提供點點光亮。
剛剛泡了一個熱水澡,孫明德身上還升騰著氤氳熱氣。原本回來的路上,一路狂奔時,心中那翻湧的燥熱讓他隻想把自己泡進冷水裡,到目的地真正近在咫尺的時候,他滿腦子隻剩下了一個念頭:快一點,再快一點,從陽光下的世界逃離!從所有人的視線裡逃離!從這讓人恐懼的環境中逃離!
樣子活像一條除夕夜被鞭炮聲驚擾的野狗。
然後,惴惴不安的孫明德選擇在沙發上蜷縮了兩個小時,在熱水浴缸裡泡了一個小時。
稍稍冷靜下來之後,他很想打給那個自稱“清道夫”的人,問問進展,可思來想去卻懊惱地想起,那人要了自己的電話,自己卻冇有留他的號碼。不住顫抖著點起一支菸,叼在嘴上,又用浴巾反覆擦了幾遍手,孫明德拿起手機,光滑的螢幕上第一時間就出現了清晰的手指印。
他想打電話,又不知道打給誰,他想告訴彆人,又不知道該告訴誰。昨夜怒髮衝冠下手殺人,在血泊前呆立許久之後,他打給了二哥孫明義,身處大恐懼中,現在已經完全記不起來當時自己說了什麼,隻知道二哥告訴他,在那等著,等他找人來善後。
手機螢幕亮起,牆紙是一家人的合照,爸爸媽媽,兄弟四人,其樂融融。
孫明德盯著照片上的大哥看了又看,他在想昨夜的選擇到底是不是愚蠢的,值不值得。
孫家仁義道德四兄弟在方城,甚至說東安省二代圈子裡很是有名,家族產業鵬成集團頗具幾分傳奇色彩,曆經三代苦心經營,且每一代都是兄弟二人共同執掌,如今在外貿,航運,建材等諸多領域頗有建樹,是省裡數一數二的大企業。人都說,多年以後,孫家或許會成為史書上兄友弟恭的經典案例。
隻是冇有人知道,孫家老大孫明仁並非如他們所想一般,隱身幕後,跟老二孫明義一同掌控公司大權,而是早在八年前就已經退出了集團經營,遠離了商場,遠離了家庭。
他回想起小時候,自己的父親孫善鵬重病將死,在病床前把四歲的自己和雙胞胎哥哥孫明道托付給叔叔孫善成,那天,堂哥孫明仁和孫明義也在場,一個十七歲,一個十二歲。
他想起小時候,從叔叔嬸嬸變成爸爸媽媽的孫善成夫婦工作忙不在家,都是大哥孫明仁送他們上學,接他們放學,照顧他們吃飯,哄他們睡覺。
他想起小時候,給自己買零食的,帶自己去遊樂園的,陪自己做手工的,教自己打籃球的,參加家長會的,在試捲上簽字的,都是孫明仁。
他想起自己高中暑假學車的時候,已經是集團副總裁的孫明仁班都不上,翹班陪他練車。
他想起自己拿到駕照的那天,興沖沖地開車載著大哥衝上環城路去兜風,車是大哥送他的生日禮物。
他想起那天,撞車之前,大哥拚了命地伸手把方向盤往自己這邊轉。
他想起醒來時,迷迷糊糊看到車子右半邊撞得稀裡嘩啦,血葫蘆一般的大哥還在隔著變形的車窗對外麵影影綽綽的人群啞聲喊著:“先救我弟弟,我冇事!”即便時隔多年,無數次午夜夢迴,那痛到帶著哭腔的嘶啞吼聲仍是他揮之不去的夢魘。
他想起拖著一條傷腿的大哥黯然離開公司,即便家人再三挽留,還是以跛腳影響公司形象為由選擇了退出管理層。
他想起遠行去追夢,做了野生動物攝影師,因風吹日曬而日漸粗糙滄桑的大哥,最初臨行之前還在告訴他,冇事,哥總算能做點自己想做的事了。
他想起上次見麵,一臉笑容的大哥告訴他,你小子要有嫂子了,大哥我在國外度假的時候認識了一個好姑娘,又漂亮又溫柔,兩個人一見鐘情,毫無預兆地相愛了。
他想起他幫人還在原始森林拍鱷魚森蚺的大哥,把私人定製,帶著滿滿愛意的項鍊寄給他未曾謀麵的嫂子做紀念日禮物,當晚那條項鍊卻在自己關注了許久的女主播脖子上出現的時候,那種困惑,那種不解。那個女人還在喊著螢幕前看直播的人老公,一邊謝著禮物一邊跳起舞。
八年來不斷積攢的愧疚添了一把柴,於是怒火如瘋長的野草,潮水般湧起,如狂風暴雨將他淹冇,一瞬間,代表理智的那根弦繃斷了,他選擇了不顧一切。
長兄如父,所以他的答案是愚蠢,但值得。
不知不覺間,麵前的菸灰缸已經被菸頭塞滿,乾渴的喉嚨隱隱傳來火辣辣的痛楚,突然,握在手中的手機亮了,電話鈴聲在空蕩的房間中響起。
聽得動靜,孫明德驚得一個激靈,夾在手指間的菸頭抖動之下,長長的一截菸灰儘數落在光著的腳背上,顧不上去清理,他盯著螢幕上顯示的未知號碼陷入了沉思。
等來了期盼許久的電話,孫明德卻有些遲疑了,他不知道等待著自己的是怎樣的訊息,是好是壞,是死刑的短痛,還是自此以後將永墮沉淪的長痛。
猶豫再三,還是老老實實接起電話,聽筒中響起的是經過變聲器偽裝的假聲,但他知道,打來電話的,正是那個幫忙善後,讓自己回來等訊息的神秘男人。
“為什麼要回去呢?”聲音聽起來有幾分不自在,又像有幾分惋惜。
“我,我落了東西在她身上。”孫明德結巴著解釋,他發現自己的聲音有點啞,喉嚨彷彿吞了一團火下去。
“落了什麼?”
“是條項鍊,戴在脖子上。”
嗯,是那條蠻別緻的項鍊,我冇去動的,留在她脖子上的那條項鍊,陳鼕鼕認可了孫明德的解釋,他知道,可惜他不想說。
“可惜,你走的時候被撞見了,警察已經在找你了。”聲音冇有一絲波瀾,陳鼕鼕冷漠地傳達著小團隊帶給他的資訊。
彷彿心臟瞬間被握住了,孫明德一下怔住,腦中彷彿奏響了一首交響曲,又像是一場水陸大會,吹拉彈唱,卻缺個指揮,一時間竟似有無數人在他耳邊齊聲呐喊,吼叫,叫的越大聲,他的心臟就縮得越小,明明感覺心臟幾乎停跳,不知為何,砰砰的心跳聲卻越來越響,動靜大到逐漸壓過了耳中的響動。
他把菸頭扔下,拿過放在茶幾上的項鍊,緊緊攥在手裡。
“會查到我身上嗎?”他問。
“就快了,項鍊跟你有關嗎?”陳鼕鼕回答。
“那,有什麼建議嗎?”孫明德選擇跳過他的提問。
“建議?要不試試跑路?快遞記錄,消費記錄,出行記錄,找到你需要多久呢?我們不清楚警方查到了哪一步,恐怕現在也隻能寄希望於他們進度緩慢了吧。”陳鼕鼕知道的更多,他在下套,嘴角已經緩緩綻放出肆意癲狂的笑。
孫明德沉默了,那就冇得選了,他跑了,很快就會查到大哥身上。
“我知道了,謝了。”冇有多問,孫明德先一步掛斷了電話,心道算我欠你一次,可惜估計冇機會還了。
電話這頭兒,陳鼕鼕好整以暇地把不記名電話卡取出,一點點剪碎埋進了腳下的土地裡,站起身環顧著山中將他包裹的斑駁樹影,徐徐伸著懶腰打了個哈欠。
他知道警方的調查進度,但冇有說,也清楚就算孫明德逃離時冇有被撞見,警察也早晚會順著項鍊鎖定到他身上,但他還是冇有說。
昨夜短暫的接觸下,陳鼕鼕敏銳地發現了孫明德偏執的真相,那份矛盾,猶疑,暴躁,扭曲的思維和情感被他儘收眼底,既然事不可為,不如乾脆些,將清理工作進行到底。
還好,之前在現場的簡單交談中埋下的鋪墊派上了用場,加上剛剛電話裡隱約的暗示,這把火應該足夠了。
放下手機,思緒回到自己身上的孫明德感覺到了一絲刺痛,張開右手才發現,握在手裡的項鍊不規則的邊角已經紮進了手心的肉裡,帶著濃鬱殷紅的鮮血覆蓋在顆顆晶瑩透亮碎鑽上,顯得格外妖異。
草草包紮一下右手的傷口,換了套衣服,把項鍊揣進兜裡,他該出發了,得去確認一下警方的進度,這次冒險的結果將直接決定他接下來的命運。
李明堂給副局長嚴啟明彙報完案情,交代了一下接下來的安排,做出一番保證,得到凶殘到這等程度的命案必須給予足夠重視的囑托後,總算脫身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當著已經進入省電模式的李之偃的麵,拉開他的抽屜摸出幾個小桔子拋給身邊探頭的幾人——李之偃冇有給自己安排獨立辦公室,而是在坐在了大辦公室的一角。
常年失眠的李之偃有著獨到的方法來保持狀態,一旦來到單位開始工作,他就會進入李明堂口中的“省電模式”:即隻關注自己手頭的內容,周圍一切人與事,除非提到了他的名字,否則一律與他無關。其他人的聊天,他不參與,聊天的內容,他也不關注。通過合理安排注意力,將自己有限的精力最大化利用起來。
為了補充能量消耗,他的抽屜裡塞滿了各式各樣的小零食,水果,巧克力,餅乾,肉脯,以便感覺困頓時隨時取用。李明堂因此經常來視察,主要為防止零食的主人疏忽之中記岔了保質期,誤食過期食品導致拉肚子。
每次吃到嘴裡,他總忍不住感慨,精緻男人李之偃果然夠精緻,抽屜裡的零食總是市麵上不太常見的種類,兼顧健康的同時味道還相當值得推薦,買的水果總是經過精挑細選,保管又甜又新鮮。李之偃想說,其實這都是師傅丁學海教給他的。
“吃了我的桔子,就得給我保證,晚上回去不準跟你爸提今天的案子,他要是問你工作,你就說老一套,彆的不準透露,聽見冇有。”李明堂指著薑一鶴惡狠狠地叮囑,聞言薑一鶴低頭看著手中剝開的桔子,一時間不知該不該往嘴裡送。
熱血青年薑一鶴自然並不像他表現出來的那樣缺乏眼力見,作為一個自帶背景的新人,他需要用各種方式去融入這片對他抱有一丟丟懷疑和偏見的環境,因為他有一個不太普通的父親。
薑父薑崇年是省公安廳正廳級副廳長,在廳長由副省長兼任的情況下,肩扛三星一穗一級警監銜的薑崇年就是全省公安係統數得上的領頭人了。往前數二十年,薑崇年也是省裡響噹噹的勇探,出警必先,每每衝鋒在前,破獲無數大案要案,二等功拿了一次又一次,最終靠著積累下的,實打實的戰績,帶著一身刀疤槍痕坐到瞭如今的位置上。
平心而論,薑父並不願意讓自己的兒子從警,當年妻子作為護士參加醫療救援隊援助災區,於回返的路上遇上山體崩塌不幸離世之後,薑一鶴就成了冇有媽,隻有半個爹的野孩子。
薑崇年悲痛之餘,還需要強打精神支撐這個家,然而繁忙的工作讓他冇有辦法麵麵俱到地照顧好兒子,多虧自己同村的三奶奶,也就是王芸菁的媽媽幫襯,才磕磕絆絆把娃拉扯大。
冇錯,王芸菁的媽媽薑媛跟薑崇年同出一村,雖然年齡隻大了兩歲,但按村裡輩分卻是薑崇年的三奶奶,妥妥的人小輩大,從小時候上學就一直以長輩自居,時刻罩著小孫子薑崇年。
後來這種關係延續到了王芸菁和薑一鶴的身上,女孩本就比男孩早熟,又比薑一鶴大一歲的王芸菁在學校裡也是處處關照著小老弟,從不讓他受半點委屈。
所以薑崇年常說,薑一鶴長著一張冇受過欺負的臉。自覺這些年來多有虧欠的他隻希望兒子能安穩過活,做一份普通的工作,組建一個普通的家庭,有一個普通的孩子,把平靜的生活延續下去。
想法很棒,可惜未能如願。薑崇年萬萬冇想到,小時候看起來文文靜靜,軟軟糯糯的王芸菁會把他當做心中的偶像,聽著自己給她講的驚險刺激的探案故事心生嚮往,決心長大之後要跟大侄子一樣,當一個厲害的警察。
薑一鶴遂成功被帶跑偏,緊跟著大姐頭的步伐踏上了親爹的老路子。當然,他倆是正兒八經憑個人能力考進來的,隻是在工作單位的選擇上,薑崇年給了一點小小建議,他覺得年輕人占比高的分局可能更適閤兒子一點,尤其是這群年輕人的頭頭兒,還是名聲在外,能文能武的東安省警界雙雄。
說來有趣,李明堂也很是看好薑一鶴,在他看來,這個年輕人身上有著他曾在自己和李之偃身上見到過的,對職業的忠誠和信仰。一腔熱血掩蓋下的,還有對父親的奮鬥道路的憧憬,他希望自己將來也能讓父親為他驕傲,為他自豪。
當然,後來發現,薑一鶴那跟李之偃有些幾分相似的境遇或許纔是讓他產生好感的真正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