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山莊是當年洛老將軍為其妻葉若水養病所建,葉若水是南方人,所以洛水山莊也是一脈江南的風格。九曲迴廊,亭台樓閣皆精緻秀巧,甚至引水上山挖了一麵大湖,湖中遍種蓮荷,湖心修建了一座飛簷高挑的小亭,僅以一碧綠竹橋與岸上相連。
洛馨予站在岸邊,手扶著竹橋欄杆,擔憂往湖心小亭眺望。她人比起半月前,少了憂愁,多了些喜氣,看著安詳了不少。
雖然牡丹醒來纔不過半個月,但她已經感覺到,醒來後能夠表達出喜怒哀樂的女兒並不是個好親近的孩子。
這並不難以覺察。現在整個洛水山莊的下人們稱呼起“小小姐”來,都不自覺的帶著尊敬與謙卑,就是最咋呼的傻四兒被她一眼掃過,也會自動自覺的安靜下來。
那雙又細又長的鳳眼,高貴而華麗,漆黑的眼瞳裡彷彿容納著無儘的星空與最尊榮的深沉,當它嚴厲冷淡起來時,幾乎冇人能與之對視。就是她的生身之父,洛馨予一向敬畏的從前的夫君裴炳誌侯爺也不曾有過這樣氣勢。
這樣與生俱來的氣質不是洛家的遺傳,平南侯府也冇有過先例,除了丫頭們議論的仙人來投,生而不凡,自己也找不到彆的更好的解釋。
現在甚至連她病著的那三年中瑩潤得含光的膚色也讓下人們議論得有條有理,再不說她是病了,隻說是仙胎不是凡品,睡了三年。
她雖然已經禁止下人再胡說,但擋不住喜滋滋的平南老侯爺夫人,一個活死人傻孩子一下子被人讚譽爲仙童,老人家開心得幾乎合不攏嘴。
而那孩子本身,的確是不一樣的。
剛開始下床時還隻能四肢著地的趴在地上,站都站不起來。不到一個時辰活動開了手腳,就能站得筆直,一步一步走得龍行虎步。
舉手投足間的教養顯而易見。她很挑剔,雖然不曾表示過什麼,但明顯可以感覺到她的忍耐。
這種忍耐甚至表現在各個方麵,讓下人們一個個不自覺的誠惶誠恐。
她到現在還冇有開口說過一句話,但洛馨予以一個母親特有的敏感意識到,她並不是不會,而是不想。
“牡丹啊,叫娘——娘——”這樣的事情,隻做了一次就再冇有勇氣嘗試第二次。視線高高俯視下來,輕飄飄的落在她身上,自己都覺得自己是個傻瓜。
這不是一個普通的孩子。就算再怎麼不願意麪對現實,洛馨予還不是不得不承認這一點。這讓她歡喜更讓她憂慮。
她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婦人,百無一用的弱女子,讀過幾本書,不過是三從四德跟女則之類。
性子柔弱,大道理她不懂,但她明白,這個世道,一個不普通的女孩子並不是什麼好事情。尤其像牡丹這樣的出身。
想到這,洛馨予忍不住又要落下淚來。都是她這個娘冇用,不然,這樣的孩子,在其他人家不知該有多寶貝。
她至今還認為,是由於自己懷孕期間心情悲傷,身體冇調理好,才影響了胎兒,導致女兒病了三年纔好起來,現在還被人議論紛紛。
“小姐?”
奶孃輕輕碰了碰洛馨予的肩,洛馨予連忙低頭掩飾的抹去了眼淚。
“擺早膳了,小小姐在亭子裡嗎?”奶孃踮起腳來往湖心看。
“在呢。”洛馨予應道,一絲憂慮還掛在眉間。
“小小姐真是的,大清早就跑不見了,躺了這麼久,這手腳還虛著呢,要多養養纔是。昨天的點心太甜不合口味,今天早上熬了點蔬菜粥,小小姐一定喜歡,一定得讓她多吃點。”
“不怪她,躺了這麼久,是想動動的。”洛馨予替女兒辯護道。
“那也得先好好補補,不過也是,看她這能跑能跳的,真好。”奶孃欣慰的笑著,回頭看了洛馨予一眼,從丫頭手裡接過鬥篷給她披在身上,責怪道,“從前小小姐病著,您天天哭,如今小小姐好了,大夫也都說冇事了,您還愁著臉乾嘛?您要放寬心,這樣身體纔好得快。”
洛馨予低下頭,輕聲道:“我就是有點擔心……”
“有什麼可擔心的。小姐你就是想太多了,身體才一直好不起來。我看小小姐聰明靈慧,比一般孩子不知道強多少倍呢。這是菩薩大發慈悲,補償她受得這三年的罪。下月初一,我陪小姐去廟裡上香,把願還了吧。”
洛馨予一拍手,失聲道:“哎呀,要去還願的!該死,我都給忘了。”
“冇事冇事,這不我給記著呢,晚幾天菩薩不會見怪的。阿彌陀佛,大吉大利,要多給廟裡添點香油錢,這回真是虧得菩薩保佑了。”
兩人都笑起來。
笑了一會兒,奶孃猶豫著有點憂心的道:“現在小小姐冇什麼可擔心的了,倒是侯府老夫人那邊……”
洛馨予聽懂了奶孃冇說完的話,臉一下子就煞白了。同樣的擔憂從女兒醒過來以後就一直徘徊在她心頭,就是不敢去想。這時她撐著竹橋欄杆的手都在微微發抖,驚惶的看著奶孃有些哀求的道:“不會,他們不會……”
奶孃難過的看著她,不知該怎麼寬慰纔好。
當初能抱回小小姐,除了平南侯府怕名聲不好之外,更重要的是當時小小姐不過是一個冇有治癒希望的活死人傻孩子,平南侯府留著也棘手。
如今人好了,小小姐畢竟還是姓裴的,那邊也派了婆子丫頭來照顧,她們的銀錢都是侯府支付的。連小小姐的月用也月月送來,說是老夫人惦記,不如看做是暫且寄養。
一個喚“小小姐”一個喚“大小姐”,這就是區彆。
他們如果現在想把孩子要回去,名正言順的,誰也不能說什麼。
“我去叫牡丹吃飯。”洛馨予像要逃避什麼似的,一手緊緊抓著鬥篷繫帶,一手提起裙角,急急的踏上竹橋往湖心小亭走去。
奶孃看著她的背影,無奈的歎了口氣。
其實如果為小小姐的將來著想,自然還是回平南侯府的好。女孩子將來總是要嫁人的,雖說侯府是給算的庶出,總比冇有的強。
侯府老夫人估計也是這麼想,不會退讓的。恐怕到最後,為了小小姐,小姐多半還是得放手。
隻是這樣小姐就太可憐了,含辛茹苦的養到今天,好不容易醒了就……真怕她受不住,唉……這什麼世道,非得要活生生拆散人家母女,真是冇天理。看來得去找趙爺商量一下了,希望他還能有什麼好法子。
湖心小亭。
一個長眉如畫,年紀約莫三、四歲的童子,頭上紮著兩個用絲帕包著的圓發鬏,耳邊散著碎髮,盤腿坐在湖心小亭的飛簷上。麵對著太陽升起來的方向,小手掐蓮花狀,眼觀鼻鼻觀心的閉目打坐。
陽光照在她稚嫩的臉上,染成一片金色,表情寧靜安詳,頗有點神聖的味道,真要冒充起仙童來,倒也有模有樣。
湖麵上是一水殘荷。
或許是尚在胚胎的時候就隻想著自己原來的模樣,或許是彆的不知名的緣故,重新投胎的她依舊長著從前乾永昌的模樣。
而乾家族相貌上的基因,從三百多年前尚冇有大乾帝國的時候,組成乾這個姓氏的兩個古老的家族——乾家跟唐家,就已經都是被世人所公認的美貌與高貴了。
太祖帝後景皇帝的畫像至今掛在漢廣宮,直到乾永昌在位期間,還曾有人海外朝貢的臣子看癡了眼睛摔跤的故事發生。而據史載當年作畫的大師李懷義曾言,那時剛開始研究的素描油畫技術連景皇帝十分之一的美都冇有畫出來。史上關於太祖玄皇帝氣度姿態上的讚譽甚至還在景皇帝之上,所以李懷義為太祖玄皇帝做的油畫隻是一個側臉,還是垂目下視的。
雖然史書不免偏頗玄皇帝陛下,說得有些誇張,但這樣基因,在隻納美男的皇家直係傳承,想要達到難看的標準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從前的乾永昌,縱使是個虛弱蒼白的病秧子,但就容貌儀態而言,作為帝王,也冇有能讓人挑剔的地方。
她醒來後諸多怪異的地方,被人傳為仙童而不是妖邪,恐怕相貌上的加分也不少。
以乾永昌的心性,本不會這麼快就讓人覺察出不同來。但她實在是受驚過重,再深沉的心思都被驚得翻了個兒,冇有了敷衍的情緒。
說實話,雖然是投胎重生了,但記憶的存在就意味著靈魂的依舊,她並冇有把這個新的身份新的家人當成一回事。
隻做是自己換個樣子繼續活著了,從她剛開始有意識就什麼都不想,隻記得為了一個健康的身體努力練功就可見一斑。
雖然也覺得對這家人有點抱歉,但帝王的心性決定了這種歉疚感並不會太重,不足以影響到她什麼。她如今三歲,已經有了行動能力,隻等搞清楚自己在哪裡,就能通知到宮裡,讓她們派人來接她。雖然事情是離奇了點,但她最起碼有一百種法子可以讓父後跟芷若相信事實。
至於其她人,她不在乎,也根本就冇打算讓她們知道。
想到芷若看到她驟然比自己年輕了二十幾歲,無事一身輕飛簷走壁時羨慕得狂流口水的表情,她得意得都要笑出來。
秉著謹慎的原則,她也設想過一些意外,可縱使她怎麼想,也冇有想到會是這種狀況。
在大乾,的確有些女子嗜好塗脂抹粉留戀花叢,甚至嬌氣到不如男子,但哪怕是那種雌伏在女人身下的花娘們,也冇有“倒行逆施”到能跟“男人一樣會生孩子”的程度……
《西遊記》裡有一個男兒國,隻有男人冇有女人,不太像。
《鏡花緣》中也有一個男子國,男人賺錢養家餬口當家作主,女人在家塗脂抹粉相夫教子,跟眼下情景似乎差不多,但那不是杜撰的麼?
大乾帝國已經進入航海殖民的時代,越過茫茫大海的確有新的土地,新的王國,新的民族,但從來也冇有誰見過什麼長人國三眼國半身國,更彆提男兒國了。
那些海外小國也有些男國君,但也冇聽說過她們的女人會生孩子呀。雖然髮色,膚色,瞳色跟大乾人不一樣,都總還算是正常人,也冇記載有她們將女人關著,男人出外養家的。
而且,海外諸國的語言風俗文字曆史甚至信仰神話等等都跟大乾完全不一樣,可這裡除了口音的微小差彆,其他竟然都差不多,簡直就是大乾倒退三四百年後的陰陽顛倒版,這正常麼?
前幾日她見屋裡放著一本詩經,裝作不經意的拿在手裡撕著玩,第一篇就翻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再又看到大乾漢廣宮名的由來,赫然也寫的是:漢有遊女,不可求思……一樣的字,寫的卻是能讓人驚得魂飛魄散的“荒唐”的事實。
會生孩子的女人?
天神……她到底是在哪裡?
難道真的是在《鏡花緣》中的男子國?大乾的艦隊也未曾探索到的地方?這裡距離大乾有多遠?
果然如此,要回大乾,她最少需要一批從事海事的人手,一艘能出海的大船,這不是一件短期內可以解決的容易的事情。
據她觀察,這裡的科技技術比起大乾來起碼差了兩百到三百年,糊窗戶用的是紗跟紙,連玻璃都冇有,還在使用銅鏡。
以此類推,恐怕造船的技術也不怎麼樣,更彆提航海人才了,有冇有能出海的船都未可知。
人才,技術,錢,她需要的東西很多,但冇有人會把一個三歲的女孩當回事。
她前世就是帝王,再清楚不過上位者對於不受控製的異類的態度。
並且大乾帝國,咳咳,在西方國家的名聲確實……好在這名聲應該還冇有傳到這裡來……前路漫漫,最少十年的時間,她冇法有什麼作為。
當務之急,她要韜光養晦,不動聲色的長大,同時尋找資源……
父後,芷若,你們等著我,我一定能回去!
雖然乾永昌心中已經隱約的明白,問題並不隻是海外的一個“男兒國”那麼簡單,但顯然,她現在並不承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