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留端坐於酒館正中,他的坐姿很正,與在座的一眾酒客都不相同。
他坐的地方剛死過一個人,一個很出名的人,這人是被一把華麗的劍殺死的,刺中眉心而死。
那把劍很快,快到殺人於無形。
冇人知道那把劍叫什麼名字,也冇人知道持劍的人叫什麼名字。
這麼華麗的劍應該會有一個名字,死去的人可以無名,但是持劍殺人的人,必然有名。
當然,這一切與劉小留無關,與在座的眾人也無關,那把劍的主人已經走了,或許永遠都不會再回來,這驚鴻一瞥的劍招,從來都不會屬於這裡。
這裡,這整個關山鎮,整個長夜雨林,整個大晉國的西疆,終歸還是獵狐人的西疆,這裡還是會有刀,有殺人的刀,有酒,深夜醉人的酒。
往後,會有比往生刀更快的刀,往後也會有比往生刀更快的死法,這是關山鎮的法則,是大晉西疆的法則,或許整個大晉,也有這樣的法則。
當你掌鐵的那一刻,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劉小留還是冇有說話,他隻是慢慢的飲水,他不喝酒,即使在酒館裡,因為他不會喝酒,也不喜歡喝酒,那入口狠辣的東西,劉小留提不起任何興致。
“小雜種,你這條小命大爺要了”漢子摸住腰間的馬刀,語氣狠厲。
酒館中的眾酒客叫囂起鬨起來,這很有意思,一個枯瘦的少年,一個粗壯的莽漢,一位持劍,一位掌刀。
少年人的鮮血總是滾燙的,這是常飲烈酒的莽漢都明白的道理,他們喜歡這種滾燙的鮮血,這樣的鮮血潑灑出來會比關山鎮上的酒還要烈。
“什麼是雜種,什麼是大爺”劉小留終是飲儘碗中水,他第一次來這世間,他真的不懂,什麼是雜種,也真的不懂什麼是大爺。
食不言,是劉小留從師傅那裡學到的第一個道理,所以飲水的時候,他不會說話,不是因為傲慢,隻是習慣。
但這一切,包括他的話,落在漢子的耳朵裡,無疑是令其顏麵完全掃地。
他冇什麼名號,功夫也粗淺,但是在如今局麵,卻也不是隨便就要被一寒酸少年欺辱的。
他的掌中有刀,這把刀冇有往生刀的刀快,但終歸是把飲血的刀。
這樣的刀,殺一個少年,已足夠。
“你還冇告訴我,什麼是雜種,什麼是大爺”劉小留向他看去。
獵狐的漢子從冇看過這樣的眼神,那眼神很清澈,像他前幾天殺的那隻紅狐留下的狐崽子,這樣的眼神容易讓人心生憐憫,可是他,並不慈悲。
那幾隻狐崽子早已化作刀下鬼,幼小的紅狐是不值什麼錢的,所以殺了也就殺了。
漢子定定的看著麵前純真的少年,老臉更是滾燙,這份天真在他眼裡,在一眾酒客的起鬨下,終歸是作了挑釁。
他現在很生氣,憤怒已經完全占據了他的整個身心,他隻想拔刀。
這漢子的刀很亮,映著寒光,是剛剛打磨過的,刀刃的鋒銳攝人心魄,刀出鞘的時候摩擦著鞘壁,擦拉拉的響,他拔刀很慢,他很喜歡拔刀時候的聲音。
這聲音跟刀身劈開血肉,摩擦骨頭的聲音很像,這是殺人的聲音。
看到漢子拔刀,一眾酒客更是興奮起來。
劉小留不懂,他覺得這一切太冇道理,他隻是跟這漢子說了兩三句話,這漢子就要殺人,他冇覺得自己有什麼地方做的不對,他隻是來這裡喝一碗水。
酒館的小廝站在遠處,看著場間正中的少年,他長歎一口氣,冇有說話。
“跪下,給大爺道歉,大爺饒你一命”馬刀已完全出鞘,直指劉小留。
寒光對映。
“你為什麼要殺我”
這是劉小留第二次問出這個問題,他第一次問的時候,是在長夜雨林,在一隻瀕死的紅狐麵前,那一次,他冇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這一次,劉小留也並不期待。
“對了,還有,到底什麼是大爺,可以吃嗎”
劉小留滿臉純真,師父冇教過他什麼是大爺,阿五也冇說過什麼是大爺,至於跪,劉小留不會跪,即使死。
這個是師傅教過的,師傅說跪天跪地跪父母,他冇有父母,師父就是他的父母。
但是麵前的漢子,不是天,也不是地,更不是他的父母,所以他不該跪,他也不會跪。
“你找死”漢子已然盛怒,麵前這個小子完全是在戲耍他。
聲落,刀起,漢子右腳發力,身子一個翻轉,騰地而起,馬刀藉著翻身之力,速度愈快,寒光四射間,刀光瞬時撲向劉小留的麵門,劉小留並不躲閃,隻是左手微微抬起。
劉小留的動作不快也不慢,像他走路的時候一樣,像他吃飯的時候一樣,也像他喝水的時候一樣,他左手一把抄起桌上的黑鐵劍,一劍刺去。
“這也算是劍嗎,不知是哪家灶房裡的燒火棍吧”漢子刀勢不減,出言譏諷。
劉小留並不作答,隻是持劍前刺。
噹啷一聲,在座酒客紛紛側目。
酒客不及反應,再向場間看去,隻見劉小留已收劍站定,並無大礙,粗壯漢子立於劉小留身側,滿頭大汗。
不知是剛剛這一招耗儘了全力,還是說,出於某種情緒,類似恐懼。
粗壯漢子愣愣的看著手中馬刀,這刀早已變作兩段,刀身正中似被切斷,斷口平齊。
但是他知道,這不是被切斷的,準確的說,是被刺斷的,他從冇見過這樣的劍招,那一劍準準的刺在他的刀刃,後餘力不減,直斷刀身。
眼前發生的一切,他還冇完全回過神來,這一切來自一把劍,一把他從頭到尾都看不起的劍。
他不知道那把黑鐵狀的劍有冇有殺過人,但是他知道,那把劍一定可以殺人。
粗壯漢子倒退兩步,一屁股跌坐在地,場間眾人紛紛停了酒,目不斜視。
這一天,關山鎮發生了很多事情,但終有一天,這些事情還是會被遺忘,但是在場的人,即使在他們死去的最後一刻,也還是會記的那兩把劍。
一把華麗,一把簡陋。
一把快到眨眼間要人性命,一把慢到每一個動作都清晰可見,但似乎,那把簡陋的劍更快,不過,無論快慢,這終是兩把殺人劍。
“可以再來碗水嗎”劉小留的話很簡單。
倒地的粗壯漢子原本已準備好迎接死亡,但是冇想到,麵前的少年對於殺他這件事並無興致,甚至不如一碗白水。
“你不殺我?”
“我為什麼要殺你”
“你該死嗎?”
這少年的話還是令人摸不清頭腦。
粗壯的漢子當然不會說自己該死。
“可是我剛剛還要殺你”
“我並冇有死”
劉小留不懂,為什麼這裡的人都這麼奇怪,似乎每件事總要有人死,纔算結束,可這與他無關,他不喜歡殺人,也不想殺人。
他來這裡,隻是為了喝一碗水。
粗壯漢子也不懂,他見過很多出刀的人,刀出鞘的那一刻,不是你死,就是我死,這是從他跨刀的時候就明白的道理,可是麵前的少年,似乎並不願遵守這樣的道理。
關山鎮上跨刀的人很多,尤其是獵狐為生的人,刀是殺人用的,刀用久了,難免亂人心神,粗壯漢子還記得,他第一次出刀,其實隻為了在這世間,討一個活法。
可是後來,用刀的人多了,就有了爭鬥,有了爭鬥,就有人死,你不殺我,我就要殺你。
慢慢的,這似乎成了一種道理,也似乎成了一種秩序。
可是這世間應該有很多的道理,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道理,就像麵前的少年,應該也有他的道理,這種道理是什麼他不懂,可是他似乎有點喜歡。
酒館的小廝重新打了一碗水,這碗水已經冇了酒的烈意,隻是水。
而那滿堂酒客早已作鳥獸散。
劉小留端起麵前的水,慢慢的飲了起來,這水很淡,卻解渴,不像酒,醉人卻也傷人。
“不知閣下名諱”
粗壯漢子終於站起身,他看著麵前的少年,恭敬俯首。
劉小留冇有答話,隻是飲水。
剛剛的一切似乎從未發生,那把黑鐵劍仍舊工整的擺在桌邊。
“在下,名為胡一刀,不知先生高姓,若不棄,願追隨先生左右”
粗壯漢子再次出言,言語中滿是恭敬,十幾年刀口舔血的日子,似是一朝聞道。
劉小留還是冇有答話,漢子也不再多言,隻是垂首立於劉小留身側。
胡一刀不是什麼大人物,準確的說,連小人物都算不上,從前,他隻是在芸芸眾生中泅渡,僅此而已。
他殺過很多人,也有很多次差點被人所殺。
人要殺我,我便殺人,人不殺我,可是誰又能保證下一刻,他不會殺我,所以我也要殺人。
可是在看到那把劍之後,他有點懂了,卻又冇完全懂。
那把劍可以殺他,卻並未殺他,他又想到了死去的往生刀,往生刀的刀比他更快,可他卻死了,而他的刀比往生刀的刀更普通,他的刀法比往生刀的刀法更粗淺。
可是他卻還活著。
他不知道以後還能活多久,但是這一次,確如重新活了一世,這一切都來自那個少年,那個奇怪的少年,那把奇怪的劍。
劉小留終是飲儘碗中水,他拾起麵前的黑鐵劍,負於肩上,起身便欲離去。
“先生”胡一刀看麵前少年起身,再次出言,此刻他早已棄了那把斷刀。
劉小留不知道該說什麼,他看著麵前的粗壯漢子胡一刀。
“先生,是什麼,可以吃嗎?”
劉小留的問題再次讓胡一刀愣住了,胡一刀愣神片刻,笑了起來。
“先生就是您,您就是先生”
“是嗎?”
“是的”
劉小留說完,轉身離去,胡一刀見狀,立馬上前,垂在劉小留身側。
“為什麼跟著我”
“不為什麼”
“哦”
人聲遠去,關山鎮的酒館重歸平靜,以後,還是會有人來喝酒,還是會有獵狐的人絡繹不絕。
“掌櫃的,這把刀”
“扔了吧”
“不,找個地方埋了吧”
劉小留走了,胡一刀也走了,關山鎮的酒館留下了一把刀,這把刀曾經殺過很多人,是把屠刀,可是如今卻斷了,刀跟人一樣,也會死去,刀死去了,也該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