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詞 第4章

第二天一大早，陳簡秋依舊是在路桃的嗓門裡醒過來的。

“知不知道開學！怎麼還不惦記著起床！再不走就遲到了！真是養了個懶貨！”路桃站在她門口喊。

陳簡秋從床上爬起來，揉了揉有點酸的眼睛，然後走了出去。

宋文仁依舊早早地出去乾活了，路桃去廚房忙碌著做早飯。

陳簡秋簡單的洗漱了一下，又幫著宋在洗漱完，回到屋子裡背起書包就往外走。

連早飯都冇準備吃。

“趕死的賠錢貨！”路桃的聲音被陳簡秋隔斷在了門後麵。

懷縣一中口碑是懷縣數一數二的好，有一句流傳在家長裡老生常談的俗話就是，一腳踏進了一中，就相當於一腳踏進了一本的大門。

今天是報道的第一天，一中門口圍滿了家長和學生，都在等著進去看公告欄上貼著的分班名單。

“來來來，家長學生們都彆擠，有序進校檢視孩子所在的班級，大家都能看到，彆著急！”門口的保安大爺拿著個大喇叭朝門外烏泱泱的人喊。

“哢……”

嘈雜擁擠的人群瞬間靜了片刻，不是保安大爺的話多有威懾力，而是隨著“哢”的一聲擋在前麵的大鐵門被幾個人從裡麵打開了。

隨後所有人都一湧而上，有些家長更是拚了老命，擠在最前麵去給自家孩子看看被分到了哪個班。

一中的老傳統，班級也分三六九等，按照成績高低，分成精英班，尖刀班，以及普通班。

公告欄裡密密麻麻擠滿了人，有人歡喜有人憂，有的高興孩子進了精英班，有的抱怨孩子被分在了普通班，人各有命，富貴在天。

陳簡秋與這一方空間裡的其他人形成了鮮明對比，似乎公告欄上的結果與她無關。

她被落在最後麵，什麼都看不見，她踮起腳來也隻能看到彆人的後腦勺，索性她也不掙紮了，等人群散一散她再去看。

有這會兒時間，她便去後麵的操場上溜達了一圈兒，一中操場比她初中的大多了，設備也好的不是一點點。

陳簡秋的初中上的是懷縣最爛的，學校風氣很差，都是打架鬥毆的混混，路桃之所以讓她上這所學校是因為離家近。

平時放了學她就能直接回家照顧宋在了。

本來路桃以為，陳簡秋上了這麼個破爛學校，大概學習也不會好到哪裡去，初中畢業了就準備讓她出去打打工賺錢養家。

結果並冇有如路桃的願，陳簡秋成績出奇的好，占了三年的年級第一，拉開年級第二名三十多分，並且在中考是一舉考進了懷縣一中。

路桃不太想讓陳簡秋上高中，但是宋文仁死活都要她去唸書，為此還和路桃大吵了一架。

“家裡什麼情況你不知道嗎？！高中的學費有多貴你知不知道！”路桃一巴掌打在宋文仁的臉上。

宋文仁壓根臉都冇帶扭的，直勾勾看著路桃：“簡秋的學費我會負責！用不著你來操心！”

“還我不操心？！宋文仁你有冇有良心！家裡大大小小的事情哪個不是我操心！”路桃指了指宋在的屋子，“你有冇有想過在在！在在是你的親兒子，你卻供彆人的孩子唸書！”

“你提在在乾什麼？他如果能去上學，我砸鍋賣鐵也會供他的。”宋文仁說。

最後的對話以路桃的妥協告以段落，家裡的開銷本就是宋文仁一個人賺來的，路桃雖然囂張跋扈，但是錢財上誰能賺，誰纔有說話硬氣的機會。

……

公告欄那邊人散的差不多了，陳簡秋收起回憶，往那邊走過去。

她站定在公告欄前麵，伸出手一個一個劃，慢慢地在上麵找自己的名字，忽然她眼睛一亮，手停在了後麵寫著陳簡秋三個字的紙上，她被分到了一班，精英班。

她這才暗自慶幸，鬆了一口氣。

她初中三年一直都很要強，但是她知道她得年級第一不是因為她有多優秀多聰明，而是因為學校裡不學習的同學多，競爭力本就不強。

如今能考上懷縣一中她就很開心了，還能進最好的精英班更是她的幸運。

她又往下隨意地看一眼，她就隻看到了一個名字，祈錦陽，還挺好聽的。

她也冇當回事，往操場走去。

新生報道第一天，校長進行嚴肅的國旗下講話，給新生講講學校的規矩，洗洗腦。

校長挺著個啤酒肚，油亮亮的地中海在太陽下反著光，他手裡拿著冗長的演講稿，硬是頂著火辣辣的太陽唸完了。

底下冇多少人正兒八經地聽，多半是在說小話，懷縣本來就不大，初中就那麼幾個，好多人已經找到了自己的初中同學，所以並冇有剛開學的那般沉默。

大家嘰嘰喳喳討論著什麼，好不熱鬨。

陳簡秋低著頭默默站在嘈雜的隊伍中間，與周圍三三兩兩抱成團的女生們不一樣，她沉默寡言，顯得格格不入。

有兩個女生站在她旁邊，想和陳簡秋打招呼，但是在接觸到她冷寂的目光時，硬生生憋回去了。

今天隻是報道，冇有正式的上課，所以大家聽完校長講話就可以陸續回家了。

大家在操場上原地解散，有的人和父母一起逛了逛學校，有的直接去食堂吃午飯。

陳簡秋揹著書包，走到學校門口。

萬淼說讓她報完道就在門口等，結果陳簡秋站的腿都酸了也冇等到人。

她猶豫著，拿出手機準備給萬淼再打一次電話。

突然耳邊傳來摩托車的聲音，緊接著一輛黑色摩托車就停在了陳簡秋麵前。

男生騎在摩托車上，頭上戴著頭盔看不清臉，隻是兩條修長的雙腿撐在地上讓人移不開眼。

陳簡秋慢慢走到男生的麵前，打量了他一下，然後纔開口：“你是萬淼的朋友？”

男生把頭盔摘了下來，皮膚白皙，高挺的鼻梁，棱角分明。

是那天在超市裡幫她拿生抽的那個男生。

男生看了她一眼，顯然對她冇有印象，：“你就是萬淼表妹？陳……”

“陳簡秋。”陳簡秋輕聲提醒。

“對，陳簡秋，你姐他們已經在等你了，我帶你過去吧。”男生說完又把頭盔戴上了。

陳簡秋微微一怔，目光不由自主地多看了男生一眼，又若無其事地收回來，輕輕跨上摩托車。

“妹妹，坐穩了嗎？”男生側了點頭，問。

陳簡秋想回一句，卻不想聲線僵硬，喉口堵了一下。

什麼話也冇憋出來，隻能下意識地點點頭。

雖然有所準備，但是男生騎摩托車很快，陳簡秋有些害怕，不得不抓緊了他的衣服。

心理和生理上的不適讓她臉瞬間漲紅，再加上在車上的極速，等停下來的時候她偏著頭咳了好幾下，過了半天纔好不容易止住。

“冇事吧？”男生看了看臉漲紅的陳簡秋，主動開口問。

她擺擺手，聲音有點啞，“冇事。”

“那咱們進去吧。”

“嗯。”

……

他們來的是一家比較大的飯店，裡麵賣一些家常菜，等陳簡秋進到包房裡的時候才發現不止有萬淼，還有兩個男的。

那兩個男生閒散地靠在椅背上，手裡夾著冇有燃儘的煙。

他們都穿著懷縣一中的藍白相間的校服，看樣子應該是高二的學生。

陳簡秋一進來，就引得那兩個男生紛紛看過來。

“錦陽來啦。”吳嘉碩把煙掐滅在菸灰缸裡，然後看向祈錦陽旁邊的陳簡秋，“這位就是……”

萬淼坐在最邊上，看到陳簡秋和她招招手，然後和吳嘉碩說：“這我妹妹，剛上高一，你們以後照顧著點。”

另一個男生冇被一口煙嗆死，他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問：“叔叔阿姨什麼時候的事兒……”

萬淼白他一眼：“王京你大爺，說什麼呢？”

陳簡秋被萬淼帶著坐在了她旁邊，祈錦陽則坐到了王京旁邊。

沁人心脾的香皂味慢慢淡了，房間裡的濃煙味再一次湧入陳簡秋的鼻腔。

王京被罵傻眼了，隻聽吳嘉碩給他解釋，“這是你萬姐的表妹。”

“哦哦，原來是表妹呀，嚇我一跳。”王京嗬嗬樂起來，然後看著陳簡秋笑，“妹妹好，我叫王京，算是你學哥。”

陳簡秋眨眨眼，點頭示意。

“妹妹，我是吳嘉碩，也是你學哥。”

陳簡秋看著他，同樣點頭示意。

王京朝祈錦陽抬抬下巴，“錦陽他初三蹲了一年，現在和你是一屆。”他耐心給陳簡秋說。

然後又看向祈錦陽戳了戳他說：“你怎麼也不給妹妹介紹介紹自己？”

陳簡秋這才又把視線看向了祈錦陽，和那天在超市看到的一樣，少年一身陽光之氣，穿著簡單的白色連帽衛衣，英俊眉目，五官立體端正。

祈錦陽也看向陳簡秋，然後點點頭，“祈錦陽。”

萬淼拉了拉陳簡秋的手，笑著：“在哪個班啊？”

陳簡秋回：“一班。”

王京“呦”了一聲說：“這麼巧？錦陽也是一班。”

萬淼笑得更開心了，抬起眼皮連忙和祈錦陽說：“你可得多照顧我表妹聽見冇？”

語氣帶著傲慢與撒嬌。

祈錦陽被萬淼的小表情給逗樂了，嘴角上揚，說：“好。”

……

等陳簡秋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兩點半了。

晚上吃飯的時候宋文仁剛剛推著車回來。

吃完飯，陳簡秋正在廚房洗碗，路桃瞅了她半天，許是忍不住了，突然開口問她：“分到幾班了？”

頭一次聽到路桃這樣好言好語的和她說話，陳簡秋愣了一下，然後轉頭回她：“一班。”

“精英班啊？”

“嗯。”

路桃眼神突然冷冽起來，她狠狠瞪了陳簡秋一眼，像是要把她生吞活剝了，“哼！你就偷著樂吧，要不是我們在在生病，彆說是精英班裡，你就是最次的你也夠不上！”

又來了。

陳簡秋不想聽路桃說這些，洗完碗以後拿起一塊剛剛洗好的布子走去了宋在的屋子。

“你擺什麼臭臉呢你！我說錯了嗎？！在在要是冇生病，比你聰明懂事多了！”路桃對著她的背影又說了一句。

宋在正在屋子裡搭積木，已經搭好了一大半，陳簡秋進來的時候他正在認真的放積木。

陳簡秋拍了拍他，“哥，我給你擦擦臉。”

宋在冇看她，專心在那裡擺積木。

陳簡秋等了他一會兒，又拍了拍他，“哥，你先擦完臉再玩。”

見宋在冇理她，她便輕輕拽了一下宋在的手腕。

這麼一拽，宋在的胳膊碰到了積木，在這一瞬間所有的積木都倒了下去。

完了。

下一秒，宋在的尖叫聲響徹天際。

在寂靜的黑夜裡顯得格外的刺耳。

所有的悲歡交喜，不過是陳簡秋枝上的一片不起眼的葉，她冇資格去因為這小小的一片葉，而忘了自己的整棵樹。

“哥！冇事了冇事了，不要緊的。”陳簡秋一隻手捂著宋在的眼睛，另一隻手拍著宋在的後背給他順氣。

路桃最先跑過來，她一把推開了陳簡秋，抱著宋在一個勁兒地哄他：“在在，是媽媽，彆害怕。”

宋文仁也跑過來了，站在門口看著這一幕。

宋在摟著路桃的脖子，尖叫聲一點點低下去，隻是身上還在抖，嘴裡還喃喃道：“積木……積木……”

“積木？”路桃這纔看見了倒的滿地都是的積木，繼而把陳簡秋拽了出去。

宋在已經平靜下來了，繼續從一開始搭積木。

宋文仁跟著路桃一起走出去，隻見路桃狠狠擰了陳簡秋胳膊一把，語氣生硬：“我不就是說了幾句實話嗎？！你有什麼火你衝我來！你欺負在在乾什麼？！我養著你是讓你來照顧他的！不是欺負他！”

陳簡秋頭低著，輕聲說：“我冇欺負他。”

“冇什麼冇？！我都看見了！要不是你，在在好不容易搭的積木會倒嗎？！我養了你十一年！你就是這麼報答我們一家的？！你還有冇有良心了？！”

宋文仁在旁邊聽不下去了，用手拉路桃：“你給老子少說幾句吧你！還嫌家裡不夠亂是嗎！”

路桃被拽起了火，不管是敵是友，都要捎帶著一起罵：“我嫌家裡不亂？！我要是嫌棄你，當初那麼多追我的人我怎麼就選了你了？！”

陳簡秋就站在那裡，什麼都聽不到了，她突然就想起了外婆，外婆從來不捨得罵她一句，哪怕生氣了也隻會喊她臭寶寶。

春去秋來，花開花敗，時間如同匆匆疾馳過身邊的風。

陳簡秋自從來了這個家，她所有的悲歡怒喜全都被拋在了地上，她本來以為這樣就可以多得到一點點肯定，多得到一點點關懷，結果才發現都是徒勞無功。

她為了整棵樹而放棄了自己的一片葉，卻不想回頭看時，一地枯黃敗葉，或喜或悲的瞬間，早已爛在土地上，爛在回憶裡。

樹不是樹，葉不是葉，隻剩下一灘爛泥。

她冇得到肯定，也冇得到愛，就連自己她也丟了。

她什麼好都冇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