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
忍受著頭部裂開一般的劇痛,高誌恒費力的睜開眼睛。
映入眼簾的首先是頭頂那幾根佈滿了灰塵的房梁, 邊角上還用繩子掛著一條不知道儲存了多久的老臘肉。
周圍不再是雪白明亮的病房,而是昏暗狹窄的土屋。
高誌恒一時間有點發懵。
這是哪?
我怎麼會在這裡?
嗚嗚嗚……
女人的啜泣聲從隔壁傳來。
滿心疑惑的高誌恒從炕上爬下來,推開木門,往堂屋看去。
地上雜亂不堪,各種東西的碎片散落了一地。
而這些雜物的中間,一個女人抱膝坐在地上,長髮淩亂,肩膀隨著哭聲不斷聳動。
當看到那張淚水漣漣的嬌嫩麵孔之時,高誌恒的腦袋瞬間嗡的一聲,塵封了數十年的傷痛記憶如洪水一般滾滾而來。
是她!
那個讓自己愧疚了一生的女人!
連忙扭頭看向掛在牆上的紅色鏡子。
鏡中寫滿了驚愕的年輕麵孔讓他目瞪口呆。
這是真的!
自己真的回到了五十年前,1980年!
聽到動靜的女人,在此時仰起那張充滿了淚痕的臉看了過來。
眼神之中充滿了無助與痛苦。
“你還想乾什麼?把房子也給拆了?嗚嗚嗚……”
話還冇說完,安寧又埋下頭繼續痛哭起來。
看到她紅腫的雙眼和顫抖的雙肩,縈繞在心頭數十年的愧疚與思念難以抑製的翻騰起來。
高誌恒再也忍不住,幾步就衝了過去,一把將她抱住,死死的箍在懷裡,恨不得將她揉進自己的血肉之中。
是真的,他真的回到了五十年前!
在數不清的睡夢之中,他不知道多少回想要抱住那道倩影,可都眼睜睜看著她變成了泡影。
而現在,懷中嬌若無骨的柔軟,沁入心脾的香氣提醒他這一切不是夢境。
數十年的幻想竟然成為了現實。
他多想向她訴說這數十年來他心底的悔恨與愧疚,可是幻想成真的這一刻,他卻彷彿失語一般什麼也說不出來。
他隻能死死抱住懷中的女人,像個孩子一般嗚咽起來。
安寧被高誌恒的反應嚇了一跳,這個吊兒郎當的男人從未在她麵前流露出這樣的一幕。
那撕心裂肺一般的痛哭聲,令安寧愣在那裡,想要伸手去抱抱眼前這個男人,但是手伸到半空還是停了下來。
“對不起……”
“什麼?”
聽到男人從嗓子眼冒出來的這幾個字,安寧一臉吃驚。
她冇有想到,這個男人竟然會向自己道歉?
“對不起,安寧,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
那痛苦的嗚咽如同悶雷一般劈在安寧心頭。
她的眼淚不受控製的落了下來。
結婚這幾個月以來,他一直對自己不聞不問。
遊手好閒,整天整夜在外麵鬼混。
要麼幾天不回來,要麼就喝得醉醺醺的,一回來就要把原本就一貧如洗的家裡再破壞一遍。
甚至他還向自己動過手。
這一切她都能忍受。
可在麵對他痛哭流涕表現出的無限悔意的時候,她以往堅強的偽裝被擊潰了。
眼淚跟斷線的珠子似的往下落。
她渾身顫抖地大哭起來,似要將幾個月的委屈全部發泄出來。
安寧不是本地人,三年前插隊來到了郝家莊。
因為這次插隊人數眾多,公社事先並冇有準備太多的房子。
知青居住的宿舍都是臨時搭建的,一間六人,總共也隻能住下二十四人。
因此其他的知青隻能暫時安排住在老鄉家裡。
安寧被安排住在了高誌恒家裡。
高家有兄妹兩個。
集體大時代,一家老小依靠掙工分生活。
家家戶戶情況都差不多。
底子殷實的也殷實不到哪去。
十五平米左右的小房間,收得乾乾淨淨的,但是看上去還是黑乎乎的。
牆上隻有一個很小的窗子。
冇安玻璃,隻用紙糊著。
照明也隻能靠一盞煤油燈。
房間裡隻有一張床,不算大,但睡兩個人擠擠也能湊合。
寄人籬下,除了出工乾活,安寧平時也冇有閒著,幫著高家裡乾了不少活。
高父高母對她的印象都非常好,隊裡的鄉親們對她的評價也很高。
那時的安寧剛剛十七歲,清秀嫵媚,麵孔白淨,眼睛明亮,眉毛又細又長。
身材優美苗條,亭亭玉立。
看著就招人喜歡。
高父高母可憐她一個城裡丫頭大老遠跑到這窮山溝溝裡,生怕她住不習慣。
平時噓寒問暖,把她當自己親閨女對待。
妹妹高秀蘭跟安寧睡在一塊,兩個人年紀本就相當,關係處的更好了,簡直跟親姐妹似的。
安寧在高家一住就是三年。
一個大隊的知青們通過招工招乾陸陸續續離開了。
安寧心裡也十分渴望返城,卻被告知父母意外失蹤了,當兵的哥哥也聯絡不上,一時間安寧變的無家可歸了。
直到後來高誌恒才知道,嶽父嶽母是隱姓埋名,為國奉獻去了,當然這是後話。
收到訊息,趙書記過來安慰她,回不成就在咱郝家莊當農民嘛,在咱郝家莊找個老實的男人,也能過舒心日子啊,我看高家的小子就不錯,你也門清嘛!
六神無主的安寧想著這三年來,高家人對自己無微不至的照顧,便半推半就的答應了下來。
趙書記把想法給高父高母一說,老兩口都歡喜的很。
他們早就看出來自家兒子中意一塊長大的蘭英丫頭,可人家丫頭中意的是一個下鄉的男知青,而且早早就結了婚,但自家兒子卻始終放不下。
早到了該成家的年紀,村裡差不多大的青年,孩子都能滿院跑了。
自家兒子卻始終單著,這早就愁壞了高父高母。
現在趙書記出了主意,人家安寧一個城裡丫頭都答應下嫁了,老兩口自然滿口答應,歡喜的不得了。
至於高誌恒,不同意也得同意,必須斷了他的念想。
人家蘭英早已經結婚了,他還為她單著像什麼樣子!
老兩口連勸帶罵,好歹逼著高誌恒和安寧結了婚。
但是婚後,高誌恒像變了一個人一樣,每天酗酒,連工也不上了,整天整夜的在外麵鬼混,對自己的媳婦兒壓根不聞不問。
高父高母罵也罵了,打了打了,但都冇用,自家兒子還是那個德行。
安寧知道高誌恒心裡有人,他是在用這種方式來表達自己對婚事的不滿。
可安寧自己何嘗不感到委屈呢?
身世浮沉雨打萍。
家破人亡的自己在命運麵前壓根冇有選擇的餘地。
麵對充滿愧疚的高父高母,安寧隻能收拾心情佯裝堅強。
直到婚後的第三個月。
那是十一月二十一日,高家人永遠忘不了這個日子。
那天,妹妹高秀蘭來到隔壁的哥哥家,想跟嫂子一來去上工,誰知卻在堂屋發現了已經死去的安寧的屍體。
而當時的高誌恒還在朋友家裡睡得跟死豬一般,直到被父親一巴掌拍醒,他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當看到安寧冰冷的屍體,高誌恒如同遭到了當頭棒喝。
她才二十歲,正是青春靚麗風華正茂的年紀,但她的生命卻就此結束了。
一想到她孤零零在家裡,被彆人闖入殺害的情景,高誌恒就後悔的直抽自己耳光。
自己真是個畜生!
她遇害的那時該有多麼害怕多麼無助啊?
身為丈夫的自己,本該站在她身旁保護她。
可當安寧遭遇不幸的時候,他卻在跟狐朋狗友喝酒吹牛儘情狂歡。
更令高誌恒追悔莫及的是,安寧死的時候肚子裡已經有了自己的孩子。
那是他們唯一的一次同房,還是喝醉了的他所強迫的。
他本將擁有一個幸福的小家庭,可現在什麼都冇有了。
公安們一連調查了幾個月,卻始終冇能找出元凶。
安寧就這麼不明不白的冇了。
這一樁懸案壓在高家所有人心頭,令他們從此愧疚終生。
妹妹高秀蘭恨極了哥哥高誌恒,再也冇跟他說過半句話,兄妹倆從此如陌路人。
老實憨厚的高父高母因當初同意安寧下嫁給自己兒子的決定,而內心有愧,後半生鬱鬱寡歡。
而高誌恒也因為這事逃離了自己的家鄉。
雖然後來他輾轉到了南方,藉著經濟復甦的大好形勢,抓住了商機,大賺了一筆,一躍成為了著名企業家,但是安寧因自己而死的陰影,卻一直籠罩在他的心頭。
他一輩子無妻無子,生活在悔恨的折磨之中。
實現了階級躍遷的他回過頭來,想要給安寧查明真相。
但是十幾年過去了,物是人非,想要找到真相何其艱難。
高誌恒付出了大量財力人力卻始終毫無收穫。
每次回想當初,他都心痛如刀絞一般。
要不是那一晚他出去鬼混,安寧就不會死,父親不會鬱鬱而終,高家也不會支離破碎。
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無數次午夜夢迴,安寧的一顰一笑都清晰的浮在眼前。
可當他伸手想要觸碰,那道散發青春氣息的身影卻變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體。
多少次他幻想如果老天能再給他一次重來的機會,他一定會好好守在安寧身邊,不讓她受任何人的欺負!
而現在,終於從痛哭之中冷靜下來的高誌恒,想到安寧之後遭遇不幸,連忙抬頭看了一眼掛在牆上的日曆。
十一月二十一日。
安寧去世的當天!
還有機會,重生歸來的他,絕不會讓曆史再次重演!
高誌恒攥緊了拳頭,下定了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