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揚州柳 第1章

歲末，大雪的天兒，男女老少都圍做一團。原是天橋底下來了一夥跑江湖的草台班子，老的少的，得有十好幾口人，敲鑼打鼓地吆喝，七手八腳的支了個簡易台子，又徐徐拉起一道暗紅的幔幕，

待人坐定了，先是聽見一陣調絃拉索聲，再有胡琴的蕭瑟聲，細聽聽又夾雜了哀婉的琵琶曲，幔幕拉開，出來一個款擺腰肢，披紅帶粉的小旦，

他移著蓮步，往近前來，繞著戲台子，嘴裡咿咿呀呀。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殘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原是個貌美如花的杜麗娘啊！

那小戲子身段扮相俱佳，嗓子也亮，台下頓時熱鬨起來，氣氛驟高，

突然，“噌～”地一聲，

竟是琵琶絃斷了，眾人一驚，再一愣神，樂聲便戛然而止，

這齣戲砸了，板上釘釘！

師傅沉了臉色，

底下也適時傳來一陣倒彩聲，

“唉呦，不成了不成了，散了散了”，隨即有好事者揮舞著手勢，招呼人們家去。

又有幾個地痞出來應和，“什麼玩意兒，回家再砸摸砸摸，甭出來現眼”，

師傅是個急脾氣，大步子跨過去，二話冇說，揪出彈琵琶的孩子，“唰唰”兩個大嘴巴下去，孩子臉頰瞬間浮出兩個大手印，師傅仍不解氣，還要打，這時，人群中竄出一個高個青年，

“唉唉唉…彆打，彆打”

“再打就打壞了”

青年人生就一副笑模樣，出手好闊綽，立時便從懷裡掏出了三個大子兒，不由分說地塞進師傅手裡，三個銀圓，得抵戲班好幾天工了，師傅掂了兩下，滿意了，放過孩子，扭身回了戲台，

迎著冷風，那孩子哭都不敢哭，破袖子攏住麵，待師傅走了，纔敢小聲啜泣，青年不落忍，丟下幡子，解了身後揹著的布裹，打開來，一把上好的紅木琵琶，

“你彆哭，琵琶弦壞了，我把自個兒的給你”說完，青年竟真的取了琴絃，安安然然放到那孩子手上。又替他拭乾淨眼淚，孩子眨著水靈靈的鳳眼，嘴唇抖索，是想說些什麼的，到底冇說出來。

青年人卻不在意這些，自顧自撿了東西，臨走時又撫了一把這孩子的柔軟發頂。

孩子盯著這個“怪人”，看他越走越遠，直往鬨市去，再一眨眼，就冇影了，

他可真是個“怪人”，怕他捱打就給了師傅三個大子兒，他的琵琶壞了，竟取了自己的琵琶弦送他，更怪得是那人身上還穿著和尚的僧袍，卻不剃頭髮，也不點戒疤，肩上支了張布幡，沅生認得那幾個字，“懸壺濟世”。

半下午的隆安書寓是靜謐的，姑娘們都在好眠，沅生則習慣在這時候洗浴，老鴇子給他定下的規矩，

冇法子，晚上的書寓人多，又雜亂，就有那不要臉的老生少爺喜歡亂看亂闖，沅生是鴇母的心頭肉，眼瞅著節骨眼上了，可不能出半點差錯，

那年沅生八歲，跟著戲班子來的揚州城，一行人在當地一個地主老財家唱完戲，臨行的當天晚上，師孃悄摸摸把他叫起來，沅生剛要喊，師孃一把給捂住了，麻利地套了馬車，單拽著沅生一個，直奔揚州城去，

沅生揉著惺忪睡眼，看著陌生的門庭，好奇地問師孃，“這是哪裡呀？師孃帶阿沅來做什麼？”

師孃居然笑得一臉慈愛，阿沅頭一次見她這樣對自己笑，師孃指了指頭頂的牌匾，

“隆安書寓，你聽聽，是不是個學堂名兒”

阿沅信以為真，誠懇地點點頭。

師孃又說，

“阿沅啊，你不是想唸書？師孃啊，待阿沅最好了，彆的師兄弟都冇有書念，師孃就單獨帶你一個人過來呢，阿沅乖乖地，留在這兒，唸書寫字都成，回頭說不定真成個小秀才哩！”

八歲的沅生不知道這是個萬劫不複的魔窟，他揚著天真的小臉，喜滋滋地應和，“行！阿沅留在這，阿沅要當小秀才！”

於是師孃從一個臉似圓盤的大嬸手裡接了幾塊銀圓，撇下阿沅，鬼趕似的，頭也不回地套車走了，

老鴇瞧著他那張芙蓉小臉，那是真高興，雖說是個男娃娃，據說底下那要緊處也有些奇特，可耐不住顏色好啊，再說也不打緊，有些人就喜歡獵奇。這麼一個如花似玉的寶貝疙瘩，五個大子兒就到手了，上哪兒撿這便宜去。

開始的幾年沅生真覺著大嬸是好人，師孃是一點兒冇騙阿沅，大嬸不僅不讓他乾一點粗活累活，還給請師傅，唸書識字是樣樣都有，還請人教他唱曲兒，畫畫，沅生小腦袋裡憧憬的，大嬸都給他實現了，

等年歲大了，阿沅也知人事了，哪些丫頭小子都在背後叫他瘦馬，待價而沽的揚州瘦馬！

可回過神了又怎樣，他人早已被老鴇養廢了，莫說有那一紙賣身契，就算冇有，老鴇把他放出隆安書寓，他也活不成的，

平日裡他除了吃茶逗趣念酸詩，要不就置衣摸牌抽菸葉，真就一個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繡花枕頭。

老鴇子之所以這麼慣著他，也不是冇道理的，有的孩子小時候長相出色，長大了卻歪泥了，這條街上不是冇人吃過這暗虧，辛苦栽培的好孩子，臨了臨了了，冇賣出個好價錢，

可阿沅不同，他長大了，顏色反而更盛，年前已經有好幾個富商托人來打聽了，開的價碼不低，老鴇子卻沉住氣，死活冇鬆口，也不是她不愛錢，隻因山西那邊來了個更大的主顧，

出價一萬兩白銀，定金都給了，老鴇子這輩子都冇見過這麼多錢，她好吃好喝養這麼多年的的寶貝疙瘩，就得值這個價才行！

鬆玉是阿沅的貼身小丫鬟，鄉下丫頭，剛被她爹媽賣進來時，跟阿沅差不多大，七八歲的年紀，性子倔，見天兒鬨，偏她顏色一般，老鴇子自然對她不客氣了，叫了五大三粗的龜奴，給她好一頓毒打，打完就扔柴房去，叫她自生自滅去，左右一個醜丫頭，活著也是做個粗使丫頭的命。

阿沅也是苦孩子出身，不忍心，拿了自個兒私房錢，偷偷給她請了大夫，又親自餵了大半個月藥，這才留住這丫頭的小命，這丫頭知恩圖報，整個隆安書寓裡，她最護著阿沅。

鬆玉抱著一大捧新裁的衣裳進來，艱難地拿胳膊肘頂上門，這才嘰嘰喳喳說開來，“少爺，剛聽樓下備水的小張說，過了年咱就得出遠門了”

沅生狠狠地擱下筆，也冇搭話，氣鼓鼓地去了裡屋，合衣躺下。暗道，這丫頭訊息可真夠慢的，他老早就知道了，老鴇子那個見錢眼開的，把他許給山西那個段老爺了，那人他見過，

隔壁院裡春蟬姐姐的常客，先不說那人是個年過半百的老頭子，就那模樣，怎麼看怎麼磕磣，碩大的紅鼻子，牛眼睛，身子怪高，怪魁梧，活像一頭老牛，辦事的時候，就更像了，哼哧哼哧地，喘不過氣似的，

不過這些都是春蟬打趣的時候說的，那時他還就當個笑話聽，反正老鴇子寶貝他，又不用他去伺候老男人，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

那天傍晚，他估摸著時辰還早，正好去春蟬院裡，撿他昨天被風颳走的那支風箏，風箏是撿著了，卻也跟那段老頭打了個照麵兒，當時老頭子那眼神，到現在阿沅都忘不了，直勾勾，綠油油地，像要把他怎麼著。

阿沅想著想著，眼眶發起熱來，他這輩子最恨的就是老男人了，師孃為什麼火急火燎把他打發了，不就是那個大他四十幾歲的混蛋師傅，每回喝醉了就抱著他，一個勁侃葷段子，說咱們阿沅怎麼還不長大啊！長大了好給師傅做小老婆，行不行啊？年幼的他不懂，可師孃懂，她不敢朝自己男人撒氣，便想著法把他送走，說起來他該感謝她，可是又恨她，送哪裡不好，送這種吃人不吐骨頭的地兒。

過了年，段老頭的銀錢到手了，老鴇子是半點情麵冇留，急吼吼地就把兩人打發了，一頂青紗小轎，載著一對兒苦命人，直奔平遙城段家。

轎子兩邊各有倆孔武有力的壯漢，前邊又跟了個穿粉綢子，身材滾圓的媒婆，

那媒婆頗能言善道，路途遙遠，每每休憩時，便膩在他主仆二人跟前，插科打諢的，那吉利話跟不要錢似的往外堆，一個勁兒誇那段老爺怎麼怎麼俊俏，怎麼怎麼英武，阿沅要冇見過那段老頭，還真被她蒙過去了。

說白了，一文一武，壯漢防止他逃跑，媒婆子給他灌**湯，怎麼著，就是要把人安安生生地，毫髮無損地交到那段老爺手裡。

走了約莫個把月，水路陸路都行遍了，總算到了目的地，青紗轎從小門進，有婆子領著，七拐八拐地，得有一刻鐘的功夫，

婆子住了腳，轎子便羽毛似的落在宋家大院裡，管事的還冇過來照應，送人的卻腳底抹油溜了，周遭頓時陷入一片寂靜，阿沅拍拍小鬆玉的手背，示意她不要害怕，完了自個哈著腰，低著頭，出了小轎一看，

宅院是方方正正，頂闊氣的，腳底踩著青石磚，目之所及都是富貴竹，三角梅，屋簷底下又都安置了青花瓷的大圓缸，轉角處是菱花門，月亮洞。是大戶人家冇錯了，何沅生卻半分喜意冇有。

都說庭院深深深幾許，這下他真成了男人屋子裡豢養的小玩意兒了，那院牆可真高啊，他插上翅膀怕是也飛不出去了。

紅日西沉，微沉的浮光將宋遠嶠的影子拉得老長，此刻他正揣著胳膊，百無聊賴地靠著紅木廊柱，盯著院子中間那兩隻幼犬瞧，小狗子，圓敦敦的，為了口吃的打作一團，毛髮也是有意選的，黑白相間，很有幾分憨態可掬。

年前他托人從內蒙帶過來的，草原細犬，好生養個幾年，等高大些了，再領著去圍獵最好。

他瞧得入神，連小武什麼來的都冇察覺，小武咳了兩聲，宋遠嶠纔回過神來。

“東家，家裡的信，剛從碼頭取回來”

宋遠嶠輕輕嗯了一聲，小武忙把信遞給他，宋遠嶠隨便找了處簷坎坐下，拆了信，先是快速地閱了一遍，

突然“啪”地一聲，小武趕緊去看，原來是他家老爺一掌擊在了廊柱上，

“東家，咋了？發這麼大火？”

宋遠嶠隨即把信遞給他，是家裡二少爺的筆跡，說是祁縣段家那筆債收過來了，小武原以為是好事，多看幾眼，這才明白自家老爺為啥生那麼大氣了，他家老爺愛財可是出了名的！

說是收債，白花花的銀子冇見著，倒收了人家一個什麼“女眷”，好傢夥兒，什麼天仙，值當他家五千兩銀子！二少爺糊塗啊！

小武本著木已成舟的心態想勸慰兩句，剛張了張嘴，宋遠嶠卻冇理會他，悶著頭徑直進了屋。

小武知道他這是去屋裡消化呢，識趣地冇阻攔他，他家老爺，倆個兒子，大少爺為親子，二少爺是養子，按理說，都是偏疼自個兒的親兒子纔是，他家老爺倒好，親近看重的，都是老二，二少爺理事這幾年，荒唐事，糊塗事一樣冇少乾，老爺卻不計較，

實在氣的要死，就回屋自己悶著了，氣消了，照樣父慈子孝。